北方昆曲艺术家韩世昌(1898—1977),字瑶青,河北省高阳县人。自幼在家乡学昆曲,武功精湛,演《火云洞》饰红孩儿,自三张高桌翻“台漫”落地,受人盛赞。十二岁入昆弋庆长班向白云亭学弋腔正生;后又从王益友、侯瑞春学昆曲旦角。一九一七年随荣庆社入京,演于鲜鱼口天乐园(今大众剧场)。得到曲学名家吴梅教授和老江南曲师赵子敬(逸叟)的教诲,于三个月间加工修排了《长生殿·小宴》、《玉簪记·问病》,并新学了《烂柯山·痴梦》。三剧相继演出后,誉满京津。一九一九年赴上海,演出于丹桂第一台,受到江南群众及昆曲界的热烈欢迎。一九二八年应日本帝国大学邀请,偕侯永奎、田瑞庭、马祥麟等东渡,在东京、大阪、西京等地演出,获得很高的声誉。一九三五年起,与名小生白云生合作,演于南北各大城市。一九三六年冬应聘赴湘,演于长沙织机巷万国大戏院。经湖南大学教授刘宗向遍征湘中文士题诗赞颂,汇成《青云集》(指韩珺青与白云生),传诵一时,称为韵事。抗日战争开始,戏曲艺术遭受摧残,北昆亦被迫停演。一九四五年,韩世昌与舞蹈家合作,编成中国古典舞七套,为舞蹈演员提供了很好的民族艺术教材。 解放后,韩与白云生、侯永奎、侯玉山、马祥麟等到人民艺术剧院任教,随后又受聘为中央戏剧学院、北京舞蹈学校、中央实验歌剧院教师、戏曲导演,培养了很多中国和朝鲜的青年演员。一九五二年,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会演,中央文化部授予他荣誉奖状。一九五六年在上海举行的南北昆剧观摩会演,韩世昌任北方昆曲代表团团长,一九五七年六月,任北方昆曲剧院院长。一九六。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韩世昌在表演上根据个人条件,旁征博采,吸收溶化,建立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在这方面,要归功于吴梅、赵子敬的启发诱导。当韩初入北京,向吴赵学习《痴梦》时,从拍曲唱念开始,吴梅一个字一句腔的教导、讲曲情、分析人物性格,赵子敬则讲人物行动,给戏划出大框子,具体的身段表演则要求韩回去自己思考创作,然后逐段的共同分析探讨,与“老路子”比较,决定取舍加工。在探讨实践中,引导韩如何去刻画人物的内心活动,把心理活动视象化,以此把观众引入剧情声态意境之中。通过这出戏的创作,给韩老以后的艺术独创,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此后,他一方面不断地向精通文学的专家请教;一方面随时随地向生活学习,坚持苦练基本功,把剧情人物溶在程式技巧之内。他常说,“真实就是美。假戏要真做,又要艺术,又要真实。”中国戏曲表演是从模仿自然开始的,但不是简单地对生活的临摹和再现。它必须是把自然的、复杂的东西加以提练、集中,做到典型、简练、美化。这就是说,艺术是生活所决定的,却又反过来通过演员的观念和相应的艺术形式去强烈地反映生活。舞台上动与静是对比的、相互衬托、相辅相成的。一出戏没有动与静的对比,也就失去了层次;有了动与静的对比,就能更加强人物性格的刻画和舞台意境的渲染。但表演上的静比动更难体现,韩老他理解到“动力”与“静”都是用内心来支配呼吸、眼神、肌肉、声态,体现人物的感情行动、思想意境。动中有静,才能节奏鲜明、有条不紊;静中有动,才能意境深邃、生机盎然。例如韩老在《痴梦》中,当剧中人崔氏听到报录人说朱买臣做了本郡太守之后,又是震惊,又是悔恨,当初不该目光短浅,逼他离异;但心灵深处又存在一线希冀,希望朱买臣不忘旧情收她作夫人。就在这种复杂心情的交织中,迷离入梦。入梦后第一段曲子[渔灯儿]前三问:“为什么乱敲的忒恁唓嗻(Chē一Zhē,喧闹之意),为什么还敲的心急情切。为什么特‘呣嘿嘿嘿’兀的装痴做呆”,在这二十一小节一板三眼的慢唱腔中,韩基本是不动的。他认为:“在做梦时,实际没有旁人,来接她的人是幻想出来的。所以前三句不能动,一加动作就破坏了意境。不动可全身都是戏。”韩的表演是:当崔氏唱到“你被万人嗔”(前段锁南枝末二句)时,搓手打哈欠作欲睡状。“又被万人骂”低唱作困声,搓手,右手支颐,左手抚胸,面向台左入睡。场上起二更,众扮梦中的院子、衙婆、衙役在幕内用低沉的声音念(梦中人用低沉声以示梦境,并与崔氏有区别)“走哇”,上场院子念“奉着新官命,来接旧夫人。这里是了,开门——”。崔轻声唱[渔灯儿]前两句,形体根本不动,但要让观众感到她内心是在想着能否做夫人的那回事,而又似乎听到了有人叫门,全神贯注地听、揣测。第三句声音渐强,“特呣嘿嘿嘿”是连着唱腔的一声怪笑,要笑出“立音”,是梦呓的声音,这是从生活体验来的大胆创造。这一声怪笑又是给下面崔氏梦中的表演动作构成一个引子,要使观众产生“声貌岌岌其将动”的预感。在唱到“装痴做呆”的“做”字时,右手从支颐处平按向下移动,面转正。眼从朦胧中瞪起来,直勾勾地向前上方看,同时徐徐起身,作梦呓之状。在“呆”字腔中扶桌站起来开始动作。 这一段“静”的表演,静在肢体,却要让观众看到人物内心活动的激情。最难的是崔氏面向台左并在“睡觉”,眼神也不能与观众交流,全要凭感情气息贯串于声态之内去感染观众,这段寓动于静的表演,恰又给下面将出现的大动作了蓄势。 韩老曾说:“做戏要得心应手,要做到那儿是那儿,不是做到哪儿算哪儿”。表演的“应手”,必从“得心”而来,只有得心的表演,才能驾驭程式,随物宛转,在载歌载舞的行动中,节奏谨严准确。快而不乱;敢于重复动作;行动中见人物,这都是韩老的艺术特点。例如《思凡》[风吹荷叶煞]这段曲牌是流水板的唱腔,节奏急促、行动多、表演难度大。特别是脱袈裟的两句,只有十二拍和一个“浪头”,必须在行动前作好准备。韩老在念“有理吓有理”之后,随即转身向台后,用快速度解下丝绦,放在桌上,将水田衣(旧扮是外罩带袖的水田衣,不是长背心)袢带解开,将里面褶子水袖夹在指缝间,把头上线尾子理好,右手执拂尘柄及马尾下稍,以右臂轻掩水田衣前襟,转身面向台前至台心、踏右步站定开唱:“奴(右手指胸、左手扯右袖,目视右手后前看,向观众交待眼神)把(向后右角迈右步,身左转面向台左,同时右手将右襟向外抛,左手快速从右后肩将水田衣右袖褪下)袈裟(身左转经台后、台右、至台左,左步在前,左手平按,右手扯左袖)扯破(身下蹲,右手将水田衣左袖脱下,起立,随将脱下之衣轻抛向上场门)……”这段戏,行动性很强,身段既复杂又快。这就要求手眼身步与呼吸旋律必须协调一致,身段连贯,节奏鲜明,一气呵成,快而不乱。韩老经常说“唱念要注意气口”,“要把手眼用在节骨眼儿上,心里劲儿全靠着手眼把它表现出来”,“表演要有精气神,离开‘气’,什么精神都没有了”。因此,韩老的表演绝不是生活的摹拟和再现,也不是唱词的图解,而是从剧情出发,把节奏作为创作手段,强调内心和性格在节奏上的体现,要求“内外一致”,不在人物感情活动之外安排动作。他是以真为美又寓真于美。他的底功厚,见识博,一切从内容感情出发,对程式技巧精而能化。仅通过以上两例就可看到他的内心表演独创性和特有的艺术风格。韩老为人忠厚朴诚,一生忠实、勤苦于艺术事业,不计较个人名利。在旧社会时,声望虽高而清贫自守。北洋政府时期,徐世昌任总统,有人劝他改名,另有某国会议员亦同名,呈请政府令韩改名,都遭到韩的严词拒绝,表现了不附权势的气节。湖南大学教授刘宗向于一九三六年赠韩诗十七首中有“平居木讷更矜庄,一上氍毹态万方”之句,足可为韩老写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