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一生酷爱读书,与读书相关联的是喜欢书法。他常常把读书发现的名言佳句用毛笔抄写下来,挂在墙上,反复诵读,以至背了下来。此外,不打牌,不下棋,也不搓麻将,更不必说唱歌跳舞等等。他唯一爱好的娱乐活动是听大戏(即京戏、京剧)。他说:“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本《京剧大观》,使我对京剧有了一些知识。在我流浪时,从军时,一个人苦闷或悲愤、徘徊或跋涉时,我都喊过几句京剧。在延安窑洞里,我曾请一位经过名师传授的同志教我唱(京剧)……”由此可知,他与京剧的渊源有多么深了。
1913年,孙犁出生于冀中农村。上世纪之初,辛亥革命胜利,创建了中华民国不久,可是北方的军阀混战,却一直接连不断,广大农村的生活,依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农村的文化生活,还是民间艺人走街串巷地演唱,或说评书(也叫大鼓书),或演杂耍(常见的是耍猴戏的),或拉洋片等等。唱戏(野台子)是高档次的演出,在庙会、节庆之日才能有的。“农村唱大戏,多为谢雨。”“……是村中的大典,家家要招待亲朋,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节日。”(孙犁:《大戏》)这些,孙犁小时候都看见过。晚年,在他的回忆文章中,曾有过生动、具体的描述。如在《听说书》中,他说这些演出是为了招揽顾客,好做生意,靠演出是赚不到钱的。在《亡妻逸事》中,他记述了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自己订了婚,婚前,对象(未婚妻)的村里唱大戏,他也正好放假回到家里,那村有他的一个远房姑姑,就特意叫他去看戏,顺便相相媳妇。可知,这也是农村青年男女聚会、观察,相互了解的一个机会、一个场所。而在《戏的梦》中,他率直地说:“过去,我是很爱好京剧的,在北京当小职员时,经常节衣缩食,去听富连成小班。有些年,也很喜欢唱。”这是指他高中毕业后,在北平工作两年的事,他不仅到戏园子看了大量的未出科小演员的戏,还到过天桥等地看过“地台戏”。1934年11月,他曾写了一篇《北平的地台戏》在天津《大公报》发表了。“地台戏的演出,差不多全是京戏。”他把那时活跃在北平城里,为广大贫苦群众演出的地台戏,描叙得绘声绘色,细致入微,其中记下了两个细节,仍是研究京剧发展的宝贵史料。他说:“地台戏,以‘原始的’形式来接近广大的群众,而能得到艺术的效果,是很值得我们来探讨的。”这是他有感于“话剧运动在中国,是早就为一般人努力着,在过去,每每为了公演筹备不易,便流产了公演,想起来,是很痛心的事情” 。他喜爱京剧,也非常关注“话剧运动的普及”。两年后,在白洋淀边的同口小学教书时,纪念五四,他就编过话剧,教学生演出。
抗战八年,孙犁有六七年的时间是在冀西山区一带打游击,戎马倥偬,生活异常艰苦,有时吃都吃不饱,哪能有些像样的娱乐活动!1947年,石家庄解放了,他们进入了城市,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听他的一位战友说,有时候他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去看京剧演出,他对京剧的迷恋可想而知了。
特别是在《怀念李季同志》一文中,记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们出国访问,在没有外出参观的日子,李季会把旅馆的房门一关,请孙犁唱一段京剧。孙犁说:“每逢有人要我唱京戏,我就兴奋起来,也随之而激动起来,李季又说:‘不要激动,你把脸对着窗外。’”这时,孙犁知道:李季“如此郑重其事,真是欣赏我的唱腔吗?人要有自知之明,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这样相信。他不过是看着我终日一言不发,落落寡合,找机会叫我高兴一下,大家也跟着欢笑一场而已”。这种情景,不仅反映了京剧是孙犁的一大爱好,而且也体现了李季是最了解他的,了解他当时的思想、感情,孙犁认为,李季是真正关心自己的知心朋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啊!
孙犁与京剧最直接地发生关系,是革命样板戏。“文革”期间,北京、上海两大直辖市和其他省市都有了革命样板戏,唯独天津市没有。当时市里领导很着急,市京剧团原有一个反映白洋淀抗日战争的剧本,可是上不去。因为孙犁写过白洋淀人民抗日的小说,所以有人推荐了他。其时,他已回到家乡体验生活,特地派人把他接了回来。市领导与他谈话之后,又安排他看市京剧团试演的剧本。他看完的印象是:“两个多小时,在舞台上,我既没有见到白洋淀当年抗日的情景,也没有听到我所熟悉的京剧……它追求的,好像不是真实地再现历史,也不是忠实地继承京剧的传统,包括唱腔和音乐。它所追求的,是要和样板戏‘形似’,即模仿‘样板’。 ”他对这种把“演员完全变成了政治口号的传声筒”,非常反感。剧本又实行集体创作,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今天你提一个方案,明天他提一个方案,互相抵消,一事无成,白白浪费时间,积年累月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无奈何,他想出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自己写出一个脚本(即《莲花淀》)交上去,“声明此外已无能为力”。最终,也没搞成样板戏。
最可宝贵的是,孙犁把文学和京剧演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文学和戏剧原本就是相通的。在《老年文字》一文中,他说:“我常对朋友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写文章,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惰性。就像老年演员,遇到机会,总愿意露一手。说句实在话,我不大愿意看老年人演的戏。身段、容貌、脚手、声音,都不行了。当然一招一式,一腔一调,还是可以给青年演员示范的,台下掌声也不少。不过我觉到那些掌声,只是对‘不服老’这种精神的鼓励和赞赏,不一定是因为得到了真正美的享受。美,总是和青春、火力、朝气,联系在一起的。我宁愿去看娃娃们演的戏。”
之所以这么说,他在《佳作产于盛年》一文中,从果农种桃树的经验中又悟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盛果期,文艺创作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文艺形式有不同的“盛果期”,小说的佳作大都产于人的壮年,如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等等。而戏剧,尤其是京剧,少年时就能一鸣惊人,如六龄童、九岁红,著名的七龄童即周信芳,十一岁改名麒麟童,后创立了麒派艺术;能创立一个京剧流派,也都在青年时期。梅兰芳30多岁率团赴美演出,获得极大成功,两所大学授予他文学博士学位,又得到卓别林大师的称赞;后赴苏联演出,更赢得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的声誉(另二者为苏联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德国的布莱希特)。京剧其他的生、旦、净、丑行当的流派,也都是著名演员在青年时期就创立起来的。今天,传承、发展京剧艺术“从娃娃抓起”,无比正确,非常需要。孙犁的“美,总是和青春、火力、朝气,联系在一起的”,是他的美学思想的重要内容,另作别论。当然,首先对欣赏京剧有指导意义。总之,孙犁有关京剧的观点,都是他切身的体验与感悟,这种深谙京剧艺术魅力的三味,非常值得重视,值得京剧界深入地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