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听师傅说他青年时代听过一版断臂说书的录音,马连良的王佐,叶盛兰的陆文龙,李金泉的乳娘。
他给了四个字的评语:催人泪下。
我问他这版录音到哪里去了,他说,毁了。我终究不死心,从此惦记上了这版录音。
直到后来认识了个马派老生,才明白我确实和这版录音错过了,他已经毁于那个年代某把狂躁魔障的火里,回了天上。就像那些一时俊彦的人儿。
我心疼的是断臂说书,也是唱戏的人。
说是怪癖我承认,这出戏的陆文龙如果不过硬我是不想听的,故此听的最多的还是李少春叶盛兰李金泉版。
相信有过相同经验的人都有同感,听实况录音是件让人心痒难耐的事,尤其是天津实况。只听得台上静谧一片台下由鸦雀无声到好声四起,而叶四爷怎么少年风流抖盔涮翎,神仙摔多么干脆利落的硬僵尸,只好留给听芳墅自己想象。
京剧有时候真是一种现场的艺术。
幸亏我们还有流利的让人魂牵梦绕的唱念。
神仙那时候嗓子还不算不好,叶四爷金声玉振,这个组合应当是比较理想的组合。
断臂一场实则是王佐大段的内心独白。我一直认为“叹五更”是很考验老生功力的。有老生把王佐演的很温,但似乎“想当年在洞庭逍遥放荡”的王佐骨子里并不完全文气,否则也不可能成为杨幺的智囊。他断臂说项陆文龙,为的是义气。
王佐,文气里承载的是机警和萧杀。
神仙和四爷的对手戏也很精彩。
八大锤的陆文龙实际上是一个有很大力气的十六岁大孩子譬如隋唐的李元霸。他顽皮,好奇,任性,粘着乳娘。这样的一个陆文龙有一天突然要面对国仇家恨,这真的有点儿残酷,他一夜之间发现,自己有着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说书里有四爷一句京白“自己人,不必客气”,只此一句,笑果十分强烈。他“病”之后(心照不宣)的陆文龙也有人看见过,说是一贯很好。可我喜欢他“病”之前的这类戏。心里那么苦的人还要让别人快乐,未免太委屈自己。
神仙么,我一直觉着他正经有余,稍嫌快乐不足,由说书一场看起来其实还好。最后陆文龙逼问王佐这个认贼作父的男孩儿是谁,神仙嘴里含含糊糊嘀嘀咕咕的说“他叫陆文龙啊”——他越说不清楚陆文龙越问,底下的观众越笑,知道陆文龙被吊足胃口,王佐一声叫起“:他他他他叫陆文龙啊——”
神仙声调不高,可在陆文龙听来大约不亚于炸雷。
王佐给陆文龙讲焦赞盗马,焦赞盗的是马,王佐要盗的可是活生生的陆文龙。所以剧情上说起来,说书一场一直是王佐带着陆文龙走,有点儿引君入瓮的感觉。如果角色不硬整,在表演上陆文龙也被王佐牵着鼻子走,那就——无什么意思了哇。
所谓“易醉扶头酒,难逢对手棋”。
陆文龙回了南朝,不知怎么,我有一些失落。
不恰当的说,断臂是一场评书,说书是群口相声,王佐逗,陆文龙捧,乳娘腻缝,最后翻出一个惊天的包袱,砸在陆文龙头上。
断臂说书最倒霉的不是没了一只胳膊的王佐,而是金兵的大帅兀术。何以这么说?——王佐三寸不烂舌两行伶俐齿,三说两说,把他的架海金梁说回南朝去了。
我们可以想象金兀术头上的雉鸡翎一根根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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