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前在一次画展上看到胡敬修油画《何玉蓉》,腰板挺直,白发执拗地蜷曲着,犀利眼神斜睨过来,似有一股戾气。与画中人对视,不由人背脊发凉。当时我只知何玉蓉是汪派唯一传人,活化石般的人物,别无消息。
前年,在百度搜索到她80岁主演《哭祖庙》视频,连唱120句反二黄,悲怆时凄婉悱恻,愤恨时掷地铿锵,其中两处几十字的跺板快而不乱急而不促,如珠落盘一气呵成,最后“我狠狠拔出龙泉剑……”的脑后高腔,紧翻嘎调,如怒涛过溪!我完全被俘虏了,如醉入山阴道,迷失了归途。今年5月,我接待国家京剧院来昌演出,和几位艺术家聊起何玉蓉,我喋喋不休,一次次强调,一次次叫好,活像个拉赞助的。却无响应,唔唔,何玉蓉不是流行风,和当下时代隔膜着,从未进入大众视野。
汪派创始人汪笑侬,文墨官员下海,人称“侠伶”,他编演“四骂”:《骂王朗》《骂安禄山》《骂毛延寿》《骂阎罗》,直指冥顽昏聩统治者。《哭祖庙》以刘禅投降后其子刘谌杀妻斩子殉国的故事,抨击清政府与列强签订卖国条约,“国破家亡,死了干净”一时间成为人们议论时局的口头禅。袁世凯复辟,他借《博浪锥》张良之口唱道:“我想把专制君一脚踢倒,恨不能学专诸刺杀王僚”。
天才的汪笑侬去了,汪派的接力棒勉强薪传下来。出生于1913年的何玉蓉,6岁随父学汪派老生,9岁登台演出《辕门斩子》一炮而红。戏饭不好吃,她的戏是父亲打出来的。有次小玉蓉演《珠帘寨》少穿一件胖袄,下场正待卸妆,父亲举着藤杆劈头盖脸打过来。打人不可取,却生生打出了个挑梁女老生。从18岁开始,在上海大世界与周信芳、赵桐珊、李如春、李仲林、俞砚霞等同台,常常一天三场,练就了“云遮月”嗓子。名流巨贾追随捧场,当时唱《定军山》的黄靠就是杜月笙的岳母送的。
解放后破旧立新加快了脚步,何玉蓉感到迷惘,新社会要听喝彩声,汪派基因却是深入骨髓的凄凉愁恨,坚硬的汪派碰上更坚硬的东西,唯有玉碎,汪派戏逐渐停演。真的人文,须得去情绪化,须得理性,须得妥协。她没有汪笑侬那样高深的人文情怀和深切的政治诉求,对戏之外的一切不够敏感,处世能力孱弱,事事取退避姿态,唯对艺事苛求精进。她是江西最早定为高级职称的演员,一月工资四百多,那年月,一般演职员都很清苦,上家来借钱的不老少,她每回都二话不说,将钱往大伙手上一推了事。她将积蓄几乎全部置办了行头,而且亲自督办,真材实料,不惜工本,穿到台上一亮相,那叫一个靓!置办行头和接济同行之外,所剩无几,一家子的生活一直拮据着。一切为了戏好看,其他的,不在话下!
运动一茬接一茬如火如荼。何玉蓉被迫离开舞台,辛苦积攒下来的那几大箱贵重的行头全部烧光,她像被剜了心尖一般痛不欲生。旧社会的残渣余孽自然不能轻饶,她被下放到农村去背粪筐捡粪养猪喂鸡,每月入不敷出,经常身无分文。晚辈偷偷来看她,塞给她两块钱,她老泪纵横,一辈子接济别人的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从前团里一位二路花旦,摇身一变革命的造反派,在团里路遇何玉蓉,众目睽睽之下,那女人冲上前揪住何玉蓉扇了一个大耳光,骂骂咧咧扬长而去。何玉蓉被打懵了,光天化日,没人敢上前搀扶一下。她跌跌撞撞在沿江路踯躅,走到一个堤口,“噗通”一下跳进赣江,那样的决绝!幸而得救及时,缓过劲来的她,依旧痴迷着,坐在田间地头如尼采言逃往艺术之乡,捣腾出一肚子戏文反刍,冲淡现实苦痛。天不绝她,似乎老天也懂她还有决然放不下的心思!
1975年,退休回上海的何玉蓉,被请回来排演传统戏《三打祝家庄》。行头没有了,团里找不到合脚的靴子,她套上四五双厚袜子,穿上大尺码的靴子,一口气跑三十几个大圆场。60岁披挂上阵,她仿佛从坟墓中爬出来,浴火再生使她艺术有了新境界,刮起一阵汪派旋风。
何玉蓉一辈子的状态好像坐过山车,时代潮汐政治清浊,时而将她托起时而将她吞没。如果没有80年代,大概不会有人记得何玉蓉了。40年代大红大紫地唱,50年代小心翼翼地唱,6、70年代偷偷摸摸地唱,80年代百无禁忌地唱。何玉蓉晚年行情之好,让所有人目瞪口呆。没有外援、没有宣传,她自掏腰包奔走呼号,以一人之力救活了一个剧团。从85年至99年,何玉蓉领衔参加了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展演,多次应邀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戏曲晚会和各地举办的精品展演,足迹遍布京津沪和东三省,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头,常常连演一个月不歇。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不啻于拼命!她作为头牌,从不比同台演员多拿一分,还时常塞点红包给记者、剧场工作人员,不是贿赂的意思,就是真心感谢人家捧场帮忙,这是旧时梨园行的古风,透着浓浓的人情味。一次天津之行,一位女演员被偷了40元钱,在80年代这可不是笔小数,她心疼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演出结束,剧场送来酬金,何玉蓉拉着那女演员当着大家的面:“咱们是一大家子,高高兴兴出门,不能愁眉苦脸回去,酬金里先拿出40元给你,剩下的大伙平分。”瞧这仗义疏财的做派!何玉蓉的人气,行内行外、台上台下都是那么旺!
现在能见到的何玉蓉演出实况,都出自80年代。我总以为何玉蓉70岁以后的表演,力度过大。转念一想,那其实是现实重压下的强力挣脱、时不我待的奋力挽回。石凌鹤、黄秋园、陶博吾、梁邦楚……都是老来红,崛起于蒿莱之中,民间力量将他们推向全国。不以成败论英雄,这些人天赋异禀,因为热爱,奋斗了终生,过程的意义远胜结果。
福克纳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拦不住的,如果被拦住,他就不是”。 艺术说到底,是做没做,而不是让不让做。怨天尤人怪罪社会,并不能解决做不做的问题。艺术史从来都是关心那些做出来的东西,世界上一流艺术家的作品被禁屡见不鲜,不合时宜有时恰恰是好艺术家的标志。
汪派经历了80年代的奇峰突起,随着何玉蓉淡出,不可逆转地再次式微。有识之士为之奔走,呼吁政府关注汪派艺术传承,据说上面拨了一点钱,但都不知去向。2006年,京剧音配像工程要为她配像,须筹措3万元经费。老人一向“赔本赚吆喝”,没向政府伸手要求过什么,积蓄全花在演戏上了,这次实在无奈,到文化主管部门找辙。领导倒茶递水甚是客套,临了得到一句“经费紧张”搪塞过去。区区三万,绊倒了何玉蓉,汪派缺席“音配像”,沦为绝响!
此地不养爷,搭档们改行了,琴师调离了,何玉蓉以一己之力继续整理濒临失传的汪派剧目,没有任何助手和资助,但她的戏迷依然很多很铁。据说湖北一年轻人,从小痴迷何玉蓉的艺术,跟着电脑学会了整出《马前泼水》,高考志愿不假思索地全部填报南昌院校,就为了追星。夙愿得偿,到南昌一下火车就直奔省京剧团何家,追星的疯狂,可见一斑。大家都在痴痴等待着她的下一部新戏,工程太浩大,老人孤军奋战很多年,只是,即使整理出来,谁还能演呢!她着急,常常追着年轻人教授汪派戏,只要有人上门请益,免费,还管饭。可是真正称得上汪派传人的,迄未出现。世风浮躁,沉郁苦闷的政治讽喻不合时宜。更要紧的,“敲金戛玉,响遏行云”的铁嗓铜喉,将试水后生们吓退。何玉蓉太执拗汪派太厉害,执拗厉害得杳不可及,让人却步。
一眨眼,昔日《刀劈三关》里的“雷万春”如今97岁了,依然矍铄。搭档几十年的琴师李世荣在青岛举办专场演奏会,力邀她前去参演。老太太对着镜子端详良久,苦笑道:“老成这样,不去了。”老太太耳背,我们给她拍照,她听不见我们的劝阻,哆哆嗦嗦执意要找出耳环戴上。靓丽了一辈子,绝不以颓相示人。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一个曾经热闹过的人,最后能坦然接受寂寞么?“看了些荣枯,经了些成败”,晚景的安逸,只是她所希望的么?真是不堪闻问。
京剧现在似乎很热闹,借助大制作、数字化、电子交响乐、MTV,附尸还魂,偶尔还步入维也纳金色大厅。京剧已经很虚弱,虚弱得必须附庸流行骥尾才能风光一回,悲夫!
何宅门前空地一片瓦砾废墟,那儿原来有座排练场,拆了,即将变身停车场。微风过处,传来一阵歌吟:“也是我买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着大红,腰横着玉带,足蹬着朝靴,头戴着乌纱,这颤颤微微两朵芙蓉花。”
老人唱得欣喜,我听出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