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和史依弘是当今京昆中生代的代表人物。以李小平导演、王安祈老师等为代表的创作团队亦是各自领域里的翘楚。他们的组合在新编剧目日益泛滥而精品稀缺的当下,承载了很多的期待。也因此,我们得以对跳出对新编昆剧“还是不是昆曲”的讨论,而更集中到剧目呈现效果本身。作为各界名流,显然亦无需其他人对虚名之渴求,在推介文章满布的情境下,往常谈及新戏多半会言及的对于演员和创作者们的坚持与付出的肯定亦无需本文赘言。
场域不合
这是当下戏曲界的通病。无论我们的传统戏曲,还是大范畴里的戏剧,场域都是重要因素。“戏以人传”,演员是戏曲的灵魂,手眼心法步,决定了戏曲场域空间的尺度以辨识演员面部为限度。众所周知,东艺等当下普遍新建的剧场都以西方当代歌舞剧为规制,戏曲表演的舞台和观众席在这里都被同步放大了,如果观众看不清演员的眼神和手法,又如何充分领略昆剧的魅力?高分贝的电声在放大了演员的音量的同时,也几乎杀灭了戏曲特有的低回婉转。
我的一位非戏迷朋友看了后说柳梦梅声音‘过于嘹亮,显得尖锐,不够多情显得轻狂。’就有这个因素在。杜丽娘调门高了两度,却在这个大场子里显得恰当,然而感染力大为折扣。此外,演员的部分动作显得夸张失据,杜丽娘的开扇、掉扇声响过大,亦因此因。这就好比摄影,距离被摄对象越远,光线越弱,在相同拍摄条件下,就只能提高ISO,调得越高,画质越粗糙。而在昆剧里,则对其艺术呈现带来了直接的损伤。
舞美添足
说明册中言及本剧的创作立意是“白描与清透的美学依归。”围绕此,舞台上方设置了一个圆环在随剧情推进而变化姿态,桌椅、梅枝以同样的材质做成透明状。前者,创作者解释“既是传统礼教对心灵的无形禁锢,也寓意着汤显祖笔下那个断井残垣的后花园”,问题是,当“无形”化为“有形”,直接就灭了‘白描‘,毁了‘清透’,至始至终占据了舞台空间的主导,以巨大的尺度造成与本该为主角的演员之间的对比失衡。演员在其间的跨进跨出亦令观者分神。在《游魂冥誓》一折中有一段场景,柳梦梅‘缩’在空中垂下的条条门帘与圆环构成的狭小空间内,逼窄局促,观之难受,此时已经不是从无形化成有形,简直就是束缚了。
白描牡丹的形象,圆环上、垂帘上都有,但实际识别度较低,远观如圆环上的浮尘,在垂帘上亦显得碎片化,美感效果不彰。
透明的桌椅出发点不错,但实际观察,即便是传统的实体桌椅,根本不会带来编创所说的不必要的遮挡,相反,在灯光下晶晶亮的桌椅梅枝才会让观者出戏。
此外,全剧灯光暗淡,似乎一直在梦中,在第四排几乎就看不清演员的面部表情。前文述及,昆剧妙在手眼身法步,在这个本为歌剧准备的大场域里看演员的手、眼、身、步之法本已吃力,光线暗淡则雪上加霜,只有倾听那被电声加重了‘糙点’的声音,作品的艺术传递不大打折扣才怪。
意境错位
昆剧所有外在程式的美,最后的艺术意境的营建都是建立在舞台与观众的心灵交流之上。昆剧所有的外在形式,包括前文提及的写意的手眼身法步,包括为人乐道的唱词、音乐、服饰。。。皆以此为核心。昆曲本来就是白描与清透,而且这不是目的,是手段。有时候,一个眼神就是场景的转换,一个转身就是一天光景流逝,写意至斯,妙就妙在对观者心理的精妙互动,演者写意,观者会意,才营建其至妙艺术境界。
如是,所谓的‘桎梏’、花园又何必添足?柳梦梅与杜丽娘幽媾冥誓,又何劳垂落的一排帘子上下错落变化来说明人物的心理变化?他们本来就在演者与观者之间达成了默契了!
以上种种,只能说明创作者对昆剧意境认知的错位,侧重舞台物质的营造,至多是在向昆剧的写意致敬,而忽视了其本质特点及写意的根本意图。
这方面,在音乐中也有所体现,与传统器乐的写意相比亦显得更加繁复。寻梦、离魂之意境与传统昆剧差距明显。或也因此,呈现出来的演员、舞美、音乐有互相争锋未达成整体的完美。
改编可议
王安祈老师对本剧的改编是本剧的一个看点。全剧以花郎串场,在他们登场过后,杜丽娘在舞台中央现身的场面设计,有焕然一新之感。柳梦梅在杜丽娘惊梦之初就登场,寻梦之后单加一段柳梦梅,表明身份,点出两人同梦之意境,避免了非戏迷观众的困惑,笔法新颖,表达洗练。最后将‘开棺’改为‘三唤’,也是一种新的演法,舞台效果不错。
不过,全剧在《游魂冥誓》一折显得杂乱,此处交杂了叫画、幽媾和冥誓,本身改编难度较大,加上舞台设计繁琐,因此尽管有多处情节串接的创新,但不顺畅,与前面几折相比,失色不少。
剧本将两人在此处的相见改为‘是哪处曾相见’,避免了非戏迷观众对柳不识杜却与之幽媾的困惑。不过前文述及的那位非戏迷朋友仍困惑于柳梦梅怎会半夜为一陌生女子开门,是不是说明其品行不佳?如是或可进一步将此折更为柳之梦境,石道姑‘听壁角’半天还没听出什么名堂删之不可惜,也是一种改法。
牡丹亭固为当今被搬演最多的昆剧戏码,但像本次这样既保持了原汁精华,又以普通观众为出发点,把故事逻辑说顺,可为类似剧目改编借鉴。
批评缺失
此番演出,无论创作阵容、演员团队还是制作宣传都可谓当今戏曲界的一流实力,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个文化现象。但可惜的是,演出两天以来,各大媒介上的文章多从节目册中摘抄,少有解读和导赏。即便是翁思再先生的点评亦是避实就虚,从角的角度和创作者的角度都有点评,独缺观戏者的角度。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常说流传至今的文艺经典,都是经历了千锤百炼。无锤无炼不是好事。以本剧的阵容和投入而言,自当有更高的期许,应以冲出戏曲全层,面向广大受众为目标。昆剧的艺术呈现方式当然可以改变,但踏入演艺市场,最终还是要还原到艺术竞争力自身。如何运用现代的表现手法去更大限度地凸显昆剧自身固有的特点,如何引领当下速食时代的观众去领略传统文化的精妙,当是本剧的继续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