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央视热播的纪录片《京剧》伴随其史实硬伤的一再显现、“四大名蛋”的戏谑之称、“场景再现”的过度运用等等,引来的是戏迷的滔天怒骂,业界的冷静质疑,专家的娓娓劝诫。
面对铺天盖地的吐槽,《京剧》总导演蒋樾在做客网络访谈时表示,很多意见很中肯,主创团队会积极面对。他还表示,该片对京剧的意义在全景展现,起到普及、入门的作用,很难面面俱到,并透露有意拍摄《京剧》续集。而学界则在旁警示:“‘真实’,是纪录片最大的魅力之源。 ”
【史实】 多处“硬伤”啼笑皆非
《京剧》无论是在被采访者口述还是解说词方面,都有不少目前戏曲界一致认为的硬伤,包括将朱自清照片错当周作人使用的明显错误,以及“谭鑫培进宫得了四品顶戴”、“谭鑫培在上海演出《定军山》被喝倒彩”、“伶人尸骨不能还乡”、“1908年梅兰芳闯关东演出走红”等专业知识方面的贻笑大方。
正方:所述所录皆有来源
蒋樾回应称,所有的文案都交给京剧方面的专家看过和讨论过,整个过程十分严谨,“比如关于谭鑫培四品顶戴的记载,不管是口头采访还是书面都有呈现。 ”
此外,蒋樾还曾在《中国电视报》上透露,《京剧》的撰稿、北京师范大学博士温细鎚由他寻觅而得,他知道温细鎚虽不懂京剧,但文辞华丽而大气,且擅用长句,这虽和传统纪录片的一贯文风不符,却暗合了京剧的文艺气质。
反方:导演应当甄别真伪
上海广播电视台制片人、导演,中国戏曲学院戏研所特约研究员柴俊为指出,纪录片制作团队应当科学辨别史料,展现最新学术成果,以达到尽可能靠近史实的目的:“有些受访者基于不同的目的会有自己的说法,而坊间传闻与野史记载往往并不严谨,因此,不是有人说过,或者有文字记载过,就可以拿来用的。就谭鑫培有没有得过四品顶戴这个问题,近期清宫档案已大量公开,2007年,朱家溍、丁汝芹的《清廷演剧始末考》出版,从其中披露的光绪二十年升平署花名档上可以发现,谭鑫培46岁时,仍然食银二两,公费一贯与普通的教习一样。 ”此外,浸淫电视圈多年的柴俊为指出,此前同一团队制作的《粉墨春秋》虽然偶有偏颇之见、一面之词,但因多以“口述历史”的形式,从大量受访者口中说出,因此总体并不“出圈”,而在《京剧》中,采访口述变成了解说旁白的佐料和背书,像“梅兰芳闯关东”这样与梅兰芳(回忆录)《舞台生活四十年》的记述风马牛不相及的段子,竟然不是经由受访者口中说出,不是存疑、存档,而是用解说词的形式“铁板钉钉”,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常江博士较为宽和地表示,纪录片制作者的职责范围是有限而非无限的,他同时建议:“同样一个故事,不同的当事人讲述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版本,纪录片创作者应当尽可能找寻合适的受访者 (合法信源)、对受访者提供的‘事实’进行交叉验证,呈现全面的多方观点,并把这种‘事实版本’的冲突,忠实地呈现给观众,不做任何修饰或矮化。 ”
【态度】 “四大名蛋”激起众怒
如果说此前的一些硬伤引发的只是戏曲界甚至是出于善意的指正,那么,《京剧》第五集中,将“四大名旦”发胖后的样子戏称为“四大名蛋”,则可谓激起众怒。
正方:撰稿人抒发幽默
蒋樾曾对媒体表示,整个《京剧》的拍摄制作用时两年,但准备工作长达将近10年。为了以真实客观的态度展现京剧历史,剧组采访了大量亲历者和京剧研究者,“希望通过讲述故事,让观众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勾勒出京剧发展史和时代变迁史。纪录片和京剧都一直是非常小众化的东西,两个小众化加在一起能引起这么大反响,很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挺好玩的。 ”
而“四大名蛋”之后,蒋樾虽未正面回应,但支持《京剧》的网友解释,“这是撰稿人的幽默,想开一个玩笑,说他们四个胖成蛋状了。 ”
反方:亵玩比差错更可悲
对此,柴俊为几乎是笑中带泪:“我宁可‘蛋’是字幕笔误,因为在一部据说严肃的片子里说如此低劣的笑话,比起四大名旦红起来的时间点错误,更为可悲。一个错‘蛋’可以大笑而过,可这句话本身透露出的文化人、媒体对历史的轻蔑却无法让人一笑而过。 ”就摄制组“勾勒出京剧发展史和时代变迁史”这一目的来说,柴俊为认为,《京剧》从社会学角度切入京剧这个大选题值得肯定,但其社会学观点却过分二元对立:“京剧战胜昆曲、梅兰芳打败谭鑫培——都是把新旧交替中的两方摆在了你死我活的擂台上。而对科班的描述中,我们看到的一味强调画面动作性的 ‘棍棒底下出名角’,富连成是怎么传承的,有什么值得我们借鉴吸取的,看完这一集,我们却无法留下正面的、有价值的印象。 ”
常江表示:“如果历史上确实存在过这样的谑称,那当然可以呈现。如果只是导演为了逗观众笑而刻意玩儿的文字游戏,那么它就是不合适的,甚至是低俗、对当事人不尊敬的。 ”而针对主创团队 “致敬京剧”的说法,常江认为:“如果纪录片创作者认定自己履行了全部职责,并无故意杜撰之处,那他就应该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作品背后。纪录片是独立的影视艺术类型,不是任何领域、任何‘界’的宣传片。 ”
此外,《京剧》解说词的铺陈辞藻也让不少观众望而却步,更使该片“吸引普通老百姓”的宗旨形同虚设,常江在纪录片撰稿人员素质方面建言:“纪录片终究是一种媒介产品,是要面向大众的,撰稿人员的表达能力、传播能力必不可少的。无论导演认为解说词多么‘暗合京剧的文艺气质’,观众的接受和解读才是一切媒介产品的立命之本。 ”
中国戏曲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戏曲研究所所长傅谨教则坦言:“这部纪录片更像是一群京剧爱好者在谈京剧,不要用‘文献片’的标准来要求它,它只是一部‘文艺片’。作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应具有更严谨的态度。 ”
【手段】 “情景再现”充斥全篇
纪录片《京剧》在表现手段上,大量运用了“情景再现”的方式,重搭戏台,请人扮演历史人物,在华美绚烂的画面中,展开了宏大叙事:100多年前的紫禁城,王瑶卿甩着长长的水袖,屹立于富丽堂皇的宫城舞台,为一个行将死去的王朝吟唱;1905年的北京丰泰照相馆,迎来了“伶界大王”谭鑫培,任庆泰将最初的镜头对准了京剧,拍摄出了中国第一部电影 《定军山》;1948年的椿树上二条胡同,“十全大净”金少山寂然病逝,一贫如洗的他,死后只能头枕半块砖头……
正方:故人已逝拍摄有难度
在该片导演蒋樾看来,拍 《京剧》最大的难度莫过于历史还原,“像北京的广和楼、长安大戏院这些最有名的戏院,如今要么不复存在,要么改址重开,摄制组只能通过三维动画或搭实景的形式尽量还原。还有一些过世的京剧艺术家,成为了摄制组难以弥补的遗憾。所以我们一直都在跟时间玩赛跑,用速度来抢救这些‘素材’,赶不上的,只能靠演员来演。”
反方:可以“再现”不应过度
常江立场明确地表示:“我反对夸张式的‘场景再现’。”他举例说,上世纪70年代末,中日合拍纪录片 《丝绸之路》,双方各剪出一个版本来,中国版为了配合“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解说词,竟专门请了个女演员,穿上杨贵妃的衣服,在镜头前表演了“回眸一笑”,“那真是把纪录片的价值破坏殆尽。 ”国外纪录片频道如History、Discovery等,也会在某些题材的纪录片中使用场景再现,“但我们会发现其使用得非常克制。 ”
柴俊为则就电视行业生态而言,认为这样的“纪录片当电视剧拍”是目前文化浮夸和奢侈的流弊所在:“不注重运用文物资料,而是把大部分投资资源用在制造假现场。比如片中请来演员,在紫禁城三大殿前唱戏,以表现京剧艺术的恢宏,但事实上三大殿是皇帝行使权力、举行仪典的地方,而伶人唱戏有专门的戏台。为了追求视觉效果而伤害史实是不可取的。再比如呈现《卖马》这一段,演员穿着戏服、戴着髯口,却牵上来一匹真马——这与当时戏曲一桌二椅的写意审美简直背道而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