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问我,作为天津人,你对这个城市的感觉如何呢?我其实感到骄傲的,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戏,是天津这块宝地哺育了,咱天津是个戏窝子,一向就有戏曲曲艺之乡之称,天津是河运商埠,南来北往的人们,为天津留下了独特的地域文化。
天津的演员都是出类拔萃的,像五十年代,天津京剧团的厉慧良、赵松樵、杨宝森、周啸天、丁志云、张世麟、林玉梅、哈宝山等,天津评剧院的鲜灵霞、六岁红、羊兰芬、李福安、王洪瑞、新翠霞、李文芳、筱玉芳、莲小君、小花玉兰、单少峰等。天津河北梆子团的五大旗银达子,韩俊卿、宝珠钻、王玉磬、金宝环等等,后来这些院团又培养了一批新生力量,也都是在全国响当当的。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本地没走红的演员,走出去,足以能挑大梁了,为嘛呢,因为天津人才太多了,很难走红。
天津戏迷懂戏,过去有天津走红之说,如果过了天津观众这关,到哪演出都没问题了,这是因为天津人太挑剔,懂艺术,也毫不吝惜喊好,更是敢于叫倒好,所以到天津演出的演员,都是非常卖力。最有对比性的就是童芷苓跟言兴朋分别在上海、天津和北京合作的《游龙戏凤》。这三次演出都是在1987年纪念梅兰芳的时候,上海是首次演出,演的一般,后转到天津,天津观众的热情,一下子把演员的创作激情激发出来了,所以发挥的特好,到北京演出又觉得没有天津过瘾。
我觉得这一方面是演员知道天津观众不好侍候,怕叫倒好演砸了,所以倍加小心,一方面是天津观众能跟演员有一种潜在的交流,所以同一出戏,在天津演出的,绝对要比在外地演出的好。
说到童芷苓了,那可算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她对人物的理解有很深的造诣,所以才能自如地塑造出那么多有血有肉的人物,朴实灵活,自然流畅,恰到好处的表演风格,令人陶醉,每当看到童老师的表演,我都会觉得她不是在唱戏演戏,而是在玩戏。
舞台上的童芷苓很活分,但不造作,每个动作表情都很自然得体,贯穿全剧的人物,每场都会给你不同的感受,侠义的十三妹,俏丽的韩玉姐;威严的武则天;狠毒的王熙凤等等都表现那么到位,让你觉得现实中就是这样。
比如《红娘》,这是荀慧生先生的一出名剧,红娘这个人物,是一个相府丫鬟,不是一般的人,总跟相府小姐在一起,耳濡目染也是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她有天真活泼的一面,但不能演的扯。童芷苓在继承荀派表演的同时,揉进了许多自己的见解,结合人物特点,塑造的红娘天真又不失大气。这戏里有段很著名的反汉调,就是那段佳期颂,童芷苓用其委婉的声腔,细腻的表演把红娘促成这对情侣的高兴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说到红娘,还有两段佳话,就是在83年,天津举办了荀派艺术专场,其中有《红娘》是荀令莱 赵慧秋 尚明珠 王紫苓 童芷苓合作演出的,俗称五演红娘,这次演出吧,本来赵慧秋老师不想参加了,但荀夫人不同意,因为赵老师的荀派也是首屈一指的,规矩大气自然,于是就给赵老师安排了送简一场,这一场赵老师表演的很出色,为我们留下了难得的艺术资料。还有后面的佳期拷红两场戏本来是童芷苓饰演的,但戏演到送药方一场时,王紫苓以为该换人了,于是就卸妆了,此时张生已在台上,情急之下,童芷苓毅然拿起药方轻松登台,一出场就进入了角色,台下丝毫没发觉,使演出圆满完成。
童芷苓所塑造的人物,都是很立体的,比如吧,同是帝王的武则天和萧太后,她能游刃有余地把国母的威严和慈母般的爱表现的淋漓尽致,却又毫不雷同,同是小家碧玉,金玉奴娇俏,李凤姐娴熟,韩玉姐直爽都表现的很到位,又同是武将,李秀英豪气,薛金莲的傲气都塑造的很丰满,能将凝固的历史人物活灵活现地还原给观众。
《勘玉钏》这戏演不好演主要是这戏一人分饰两角,前面的俞素秋得有大青衣的范,俞素秋得有大家闺秀样子,又不能演得太活,没有点功力,很容易把前面的戏演温了。后面的韩玉姐,又是一个天真活泼,正义感又很强的小家少女,不能太扯。荀先生之所以排这样的戏,能充分地说明了他的过硬功力。可是我也看过几个演员的演出,都不是太满意,而在童芷苓演来却是人物分明,显得那么得心应手,童老师把俞素秋的稳重大方表现的很到位,很有大青衣的范,后面的韩玉姐又是很活泼俏丽。84年纪荀演出时,在天津与荀令莱合作这个戏,饰演后面的韩玉姐,当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在舞台上就让你感觉到是个小姑娘,一出场就是那么煞爽,买镯子的矫情,大堂上的侠义,又有几分小姑娘的天真顽皮,后面的流水又是那么的轻松自如,把一个爱憎分明的小姑娘形象,塑造的很很丰满,一下子就把观众带到戏里去了,这才叫演戏,这才是好演员。在天津演出时,还抓了句天津话“我不崴泥了嘛”,地道纯正。
还记得一件事,2006年时,我与北京友人梧桐共同策划组织了四场超大规模的演出,就是纪念中国大戏院建院70周年庆典,名家云集,流派纷呈。其中最后一场是当代中青年演员专场,天津京剧团的李静也参加了,李静是童芷苓老师的弟子,当时我建议她来一段《勘玉钏》货钏的念白,很多人都抱着怀疑态度,这么大晚会,来一段念白,行吗?李老师也没根,我说鼓励她来这段,结果这段念白出奇的好,赚来不少的掌声。后来在上海纪童芷苓的演出中,李静老师再次以货钏这段念白赢得满堂彩。
童芷苓遵循的还是荀派的路子,但她不只是拘泥于遵循,而是融合众家之长,又结合自己的条件和对人物的理解,重新梳理人物,把荀派艺术又提升到了适合自己一个层次。童芷苓总是在追求完美,所以一生都在锐意改革,不仅改编了很多荀派戏以适合自己的表演,还编演了许多新戏,这里最具代表的就是已成为童派经典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和《尤三姐》
其实荀先生有《红楼二尤》这出戏,已经很经典了,但童芷苓还是对这个戏进行了加工整理,编演了《尤三姐》,一经演出,就得到了田汉,老舍等戏剧家们关注,于是又进行了加工修改,使得剧情发展脉络更加清楚,唱词唱腔更加完美。
思嫁一段四平调唱腔,舒展平缓,把尤三姐那种爱慕心情,通过细细的品味,甜蜜的回忆,以至于情不自禁的起舞等手段,细腻充分地表现出来。
“果然是一对鸳鸯宝剑”这段唱设计很巧妙,先是缓缓地唱出“果然是”三个字后,又垫了一个“啊”字,加之羞怯的表情,很好地表现了尤三姐见物如见人的那种幸福的感觉,后面又突出了“宝剑”二字,很形象的传达了此时尤三姐的激动喜悦心情,后面的唱则是很流畅欢快,那种兴奋都通过她的演唱呈现给观众,最后的托腔又如行云流水,把尤三姐娇羞妩媚的神情和向往美好生活的情感和盘托出。童芷苓就是通过其精湛的表演,塑造了一个柔情似水,性格刚烈的尤三姐形象。
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是一个精明,泼辣,狠毒,两面三刀的人物,童芷苓在《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中,通过探尤二姐时的虚情假意,闹府时的飞扬跋扈,见老祖宗时的殷勤,挑唆秋桐害尤二姐时的阴险和害尤二姐时的狠毒,刻画的栩栩如生。活生生地把王熙凤的阴险 奸诈 狠毒,呈现给观众。
童芷苓演戏,不拘泥传统,而是大胆地创新,比如她演《宇宙锋》,把梅兰芳“装疯”时下场换装改为当场脱“帔”,当场散发髻,抓花容,并且在大段〔反二黄〕唱段中加大了身段的幅度和表演的力度。并改扮相为黑褶子外罩白帔,这种大胆改革和魄力,是一般人所不敢的。
老戏迷们都知道,童芷苓的《大劈棺》很不错,四十年代就以《大劈棺》《纺棉花》风靡剧坛。这个戏按照现在的说法是,有很多糟粕的地方,老本子主要是夫权思想很重,女人必须遵守三从四德,这些在解放以后就不允许了,于是五十年代开始就被列为禁戏了。
其实这个题材还是不错的,庄周梦蝶又是个很著名的典故,完全可以重新整理演出。在1985年,童芷苓又重新修改写了《大劈棺》的剧本,她认为,该剧原有封建迷信和色情的表演应该剔除,力图把它改编成一出反对中国封建夫权思想的新京剧,改编后的该戏在1986年曾演出过,把庄周塑造成了一个多疑善诈的夫权主义者,田氏则是一位善良的被害者,童芷苓花衫应工,塑造的人物朴实大气。重诠释修改的这版《大劈棺》颠覆了原有剧本的思路,虽然时代色彩很浓,但在改革开放初期,是非常难得的。
念白在京剧表演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一个好演员,不仅要唱的好,更要念的好,戏曲界有“千金话四两白”之说,童芷苓的念白可以说是一绝,前面我们听了童芷苓的弟子李静的《勘玉钏》念白,可以听出童芷苓的念白中,有王派的刚劲,有荀派的俏丽,还有梅派的古朴。我们还可以从《大闹宁国府》这出戏中领略到她对尤二姐,对贾琏,对老祖宗,对平儿,对秋桐等不同人物的不同念白,即使对尤二姐,前后也不一样。其实还有一出戏值得一提,就是《武则天》,这出戏中很多念白,都非常精彩,她把话剧的念白,巧妙地揉到京剧念白中,抑扬顿挫,酣畅淋漓,把一代女皇武则天的那种大国气魄,敏捷的才思和慈母爱怜都表现了出来。
有一场是让上官婉儿帮她念骆宾王的《讨武檄文》,她一边听一边不时地点评,如拉家常,又不失帝王风范,时而赞赏,时而思索,时而微笑,那么轻松自然,呈显了武则天的大度与睿智,后面还有一大段念白,完全的话剧范,又不失京剧念白的神韵,特别是“让他自己等着恶贯满盈吧,这时王周已经在起兵了”两句白,借用的舒秀文在关汉卿中的念白,京韵十足,干脆利落。
在最后一场戏里,有段长达三百余字的念白,刚劲有力,呈显了武则天的威严与凝重,在力度 气口 节奏上将话剧朗诵式的念白戏曲化,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悦耳动听,这种独特的念白方式,有力地表现了武则天这位大政治家的非凡气度,听来十分过瘾。
童芷苓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演员,在京剧中,有些考验演员杂学的戏,别的我没赶上,却有幸看过李慧芳的《盗魂铃》赵慧秋的《戏迷传》和童芷苓的《十八扯》,这三出戏,都是演员学各种流派,各种行当,这三个演员的这三个戏也堪称一绝。童芷苓在《十八扯》中,不仅仿效了四大名旦的演唱,韵味纯正,还演唱了蒋调的《莺莺操琴》,那叫地道。
童芷苓就是一个奇迹,她那精湛的表演,随时都能把你带入到她的世界中去,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清贫丫头,在她演来,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时稳重,时俏皮,时威严,时活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入木三分,她的骨子里都是戏,站在你面前,信手沾来就是戏,就让你折服不已。
童芷苓的成功是没有刻意去死学荀,而是游刃有余,兼容并蓄,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表演风格,如果不是文革耽误的几年,她的童派艺术或许会更好,会让更多的人喜爱。她能从人物出发,塑造出许多真实感人的人物形象,她爱了一辈子的戏,文革落实政策,领导找童芷苓谈话,对家产什么的,她都不提,个人的损失没有去计较,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我可以演戏,正是因为她热爱京剧艺术,才能有如此高的艺术成就,就是这么一个爱戏如命的人,晚年却远走他乡客死异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