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是同时代的人，他们两人都是1616 年逝世的。2016 年是他们逝世400 周年。中英两国可以共同纪念这两位文学巨匠，以此推动两国人民交流、加深相互理解。在汤显祖逝世400 周年之际，本版推出纪念汤显祖专题，请几位专家解读汤显祖作品的艺术魅力，以飨读者。——编者

400 年后的今天，汤显祖戏剧的艺术魅力穿越时光，依然滋润着人们的心灵。汤显祖和他的戏剧何以具有这样的魔力？对后世有着怎样的影响？本报记者日前采访了中国戏曲学会汤显祖研究会会长周育德。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记者：汤显祖一生写过四个半剧本。最早写的《紫箫记》只完成上半部。有刊本传世的传奇作品是《紫钗记》《还魂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请谈谈汤显祖的戏剧有什么艺术特点？

周育德：这四部传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剧中都有做梦的情节。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所以世称“临川四梦”。汤显祖的堂号是玉茗堂，所以也称“玉茗堂四梦”。“四梦”中影响最大的是《牡丹亭》。《牡丹亭》是根据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改编的，汤显祖有自己的许多发挥和创造。女主人公杜丽娘因情而梦，因梦而病。死后3 年，却因与柳梦梅的“至情”而迎来了还魂新生。一对爱侣当真结成了夫妻。汤显祖大胆地肯定了女性的情爱，并以超常的方式使美好的爱情得到了理想的结局。汤显祖歌颂“至情”，他说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也可以复生，“至情”有着超越生死界限的不朽意义。汤显祖在塑造杜丽娘形象的过程中，灵感飞动，触及了与“情”有关的多个方面。比如在剧中对封建礼教和冬烘先生作了极具幽默感的揶揄和嘲讽。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 年）《牡丹亭》出版后，很快地在坊间和舞台上传播开去，成了非常轰动的畅销书，“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记者：《牡丹亭》在当时为什么这么轰动？

周育德：《牡丹亭》的问世和轰动都不是偶然的，它是在晚明社会那种特殊的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在明代中晚期的思想界，“异端”思想十分活跃，弥漫着一种思想解放的空气。异端“狂士”们要求尊重人的天性，一切顺其自然。他们面向现实，执著地追求人间幸福，主张自得自适，按照自己的志趣爱好去生活。他们感到礼法名教、旧传统、假道学是遏止个性发展的巨大障碍，必须破除之。这种个性思潮波及思想文化各个领域，直接推动了晚明文艺领域的“尊情”和“崇俗”的风潮。汤显祖和朋友谈他写剧的体会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说明他的剧作是“情”的产物。汤显祖把王阳明的“良知”置换为“情”。从哲学上讲，汤显祖的“情”是一种可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的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表现在具体人性上，就是包含爱情在内的一切自然的情感和欲望；从文学艺术思想上讲，“情”是文学艺术发生的原动力和感化人心的力量之所在，是文艺作品能够流传不朽的决定因素，是文艺作品能教化百姓、和谐社会的根本原因。

记者：汤显祖的其他几部剧作有怎样的特色？

周育德：其他几部剧作也很出色。《紫钗记》是根据唐人蒋昉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改编，写才子李益与美女霍小玉的爱情故事。剧中卢太尉是一个特务头子的形象，在小说原作里不存在，是汤显祖的创造。通过这个人物，使人认识权贵的横行不法和明代特务统治的残酷。《南柯记》和《邯郸记》是汤显祖弃官归里后所作的两部传奇。这两部传奇都有一个宗教的外壳，都有一个梦的框架，曲折表现的却是现实的内容。《南柯记》是根据唐人李公佐的小说《南柯太守传》改编而成，描写了一个本想有所作为的士人，凭借裙带关系进入官场，在女色和权力的诱惑下最终堕落为腐败分子，当然有一定的批判价值。《邯郸记》则是一幅明代官场的百丑图。根据唐人沈既济小说《枕中记》改编。此剧描写了封建社会宦海风波的险恶，活画出一个腐败分子从发家到幻灭的生命历程。卢生的形象是大官僚丑恶生活的典型，汤显祖借此吐露他对当时政治的愤懑。《南柯记》和《邯郸记》曲折地表现汤显祖15 年官场生涯的体会，他对卢生和淳于棼这类位居卿相的贪腐分子的尖锐讽刺，有着不同寻常的批判意义。汤显祖一生只写了四个半剧本，但是一部《牡丹亭》已足以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和戏曲史上的地位。

记者：您说汤显祖的剧作是“情”的产物，他还有哪些文艺观？

周育德：汤显祖不仅是一位戏曲家，也是晚明时代的重要作家和思想家。他不仅有艺术和文学的创作，而且有特色鲜明的文艺主张。关于汤显祖的文艺观，我曾概括为这几个方面——言情、尚真、务奇、通变。言情是汤显祖文艺观点的最大亮点。他高举“情”的旗帜，在晚明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尚真，汤显祖主张做人要做真人，作文要说真话。他说，明代文坛上流行的那种以模仿为能事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作品，都是“赝文”假货色。务奇，汤显祖提倡文艺作品要有与众不同的独创性。通变，汤显祖主张作文、写剧本在遵守一般的格律和规矩的原则下，有时可以有所突破，可以有所变通。

戏曲作品对后世影响巨大

记者：汤显祖戏剧对后世有怎样的影响？

周育德：汤显祖的戏曲作品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长远的。汤显祖戏剧对后世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其“言情”理论对戏曲创作的推动。在言情理论的鼓舞下，晚明的戏曲作家们大胆地张扬人的生命意识，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描写青年男女爱情故事的传奇。汤显祖的《牡丹亭》是最为杰出的一部。汤显祖的追随者和模仿者代不乏人。直到清朝，洪昇的传奇杰作《长生殿》被说成是“一部热闹的《牡丹亭》”。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单写一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蒋士诠专门写了一部《临川梦》。

记者：在戏曲舞台上，汤显祖有怎样的影响？

周育德：在戏曲舞台上，汤显祖的影响更为巨大。汤显祖的《牡丹亭》刚问世，就成了戏曲舞台上争相演出的剧目。无论是在士大夫家班演出，还是江湖戏场演出，《牡丹亭》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剧目之一。至今，昆曲舞台上可以演出的《牡丹亭》的折子，仍有二十来出，成为昆曲的经典。近数十年，《牡丹亭》的演出，出现一个又一个的热潮。7 个昆曲剧团有好几个版本在演出。《牡丹亭》不但在国内演出，而且走向了世界。昆曲《牡丹亭》成了外国人了解中国戏曲艺术的最好的标本。不仅昆曲在演出《牡丹亭》，各地的剧种如京剧、赣剧、闽剧、粤剧、越剧等也有《牡丹亭》的改编演出。不仅戏曲舞台上有《牡丹亭》的演出，甚至芭蕾舞的舞台上也有《牡丹亭》。

记者：请谈谈现当代对汤显祖研究的情况。

周育德：20 世纪以来，尤其是20 世纪50 年代以来，有关汤显祖的研究不断深入，成果丰硕。有关于汤显祖生平思想研究的年谱和评传，有关于汤显祖综合研究和专题研究的各种专著和专论。从事汤显祖研究的学者队伍不断壮大，年轻学者不断涌现。研究莎士比亚有“莎士比亚学”，研究《红楼梦》有“红学”，由于海内外学者的努力耕耘，研究汤显祖也渐渐形成“汤学”。国内研究汤显祖的学术组织，有设在浙江遂昌的中国戏曲学会汤显祖研究会，有设在江西抚州的汤显祖研究中心。中国戏曲学会汤显祖研究会自2006 年成立以来，举办过“汤显祖莎士比亚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等多次国际性的学术会议，每次都有研究论文结集出版。

记者：纪念汤显祖有什么当代意义？

周育德：汤显祖是晚明时代先进文化的杰出代表。他在中国文化史上有多方面的建树。汤显祖是杰出的戏剧家、文学家、思想家。他为国人所知，主要是以《牡丹亭》为代表的戏曲创作。研究汤显祖的戏曲创作的经验和汤氏剧作舞台演出的经验，可以为当代戏曲创作提供有益的借鉴，为繁荣当代戏曲艺术注入正能量。汤显祖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存在。他的思想和成就涉及文学、哲学、史学、政治学、艺术学、戏剧学、宗教学等多个领域。汤显祖是一宗文化的富矿，值得作长期的开垦出。无论是哪一方面的发现，对传承弘扬和发展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都是大有助益的。习近平主席倡议中英一同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对促进中英两国的文化和友谊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