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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喜瑞的艺术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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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喜瑞的艺术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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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翁偶虹 文章来源：《剧坛》 点击数：368 更新时间：2011-4-9 |
九十二高龄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侯喜瑞逝世了。想到侯喜瑞，就想到他的艺术之美；谈到侯喜瑞，也会谈到他的艺术之美。
侯喜瑞塑造、表演、刻画的花脸人物，可以说是漪欤盛哉，洵兮美哉!同是草莽英雄，同是风云宿将，同是庙堂奸邪，侯喜瑞演来，都能给人以不同的美的享受。他表现出来的艺术之美，不是单纯地系于脸谱与扮相，一切唱、念、做、打、舞，因人而施，视人而异，组成了一个美的艺术整体。例如，他演《连环套》的窦尔墩，不用说“盗马”的那三场走边和二黄散板，舞得漂亮，唱得有味；就是后部“拜山”、“盗钩”的几个小动作，也都是在刻画人物思想感情的原则下，表现了美的姿态。那句“怎样逃出罗网”的“网”字，江阳辙归韵到中东辙，伴随着渺渺余韵，戟指画圈，翎子摆动，真象一只振鬣的狮王。“叫他进来”的扔简帖，两指一弹，鸣镝而飞，在动作上透出音乐感。“摆队相迎”的大边犄角，转身撕氅，凝撑两臂，恰应一锣，就在这一锣中，红扎徐摆，雉翔漫拂，从美的风度中显示出寨主身分。会黄天霸的“挽手而行”，谢黄天霸的“当面谢过”，听述御马时的撕扎“哽”、“嗯”，愤叙李家店比武时的“他就暗发……甩头一子”，折袖长身，圆场反袖，撑肩圈臂，晃动双翎，处处有筋节，节节见崚嶒，衬映他那炸音的“发”字，撮音的“子”字，真是雨剑风刀，声容俱厉。“盗钩”一场，在朱光祖念到“我就插……”的尾音时，捅出双臂，扬起水袖，本地窝的一个硬翻身，于咫尺之间，充分地体现出内心的波涛。最后的“戴刑具”，念那句“你们拿……过来”的“拿”字，舌滚波澜，激出啸音，趁势俯首带链，踢(四击头]，垛泥亮背象，起如干将跃冶，落如延津剑沉这场他穿的是绣粉玉兰花的兰褶子，衬映红扎，真象一只开屏的孔雀，矫立于春风深处。他演李逵，又是一番美的姿态。在《清风寨》里，观众看到的是勾黑花脸，扎黑祷衣，黑彩裤，穿绣兰白蝴蝶的黑褶子，戴黑棕帽，簪粉红牡丹花“英雄胆”的黑旋风，从那句“燕小哥，你抬头观看哪”的捋扎到底、长身撕扎的亮相上，表现出风雷相激的李逵性格；而在那句“卖豆儿的小二哥，就是我”的抵掌谈笑中，又洋溢出天真烂漫的李逵品质。整个一出戏的表演，正象一只昂首振羽的黑天鹅，嬉游于晴波暖浪。他演《普球山》的蔡庆，勾油白老三块瓦脸，挂白满，戴杏黄绒球的白鸭尾巾，扎绣三兰的趵衣趵裤，穿绣三兰的白花褶子，矍烁一叟，玉润冰清，那些苍劲沙棱的念白——“铁幡杆蔡庆”，“行至在保定府，偶遇张耀宗”的“庆”字、“宗”字，在悠长的“杆”字、上滑的“府”字后，突出凝重的鼻音，“我看他，人才出众，相貌堂堂”，“他”字炸音，“堂”字归韵，谁能说嗓音低沉的侯喜瑞，念出来没有韵味?而随着“马上加鞭”的鞭打靴底，撕褶撑肩，扬鞭一亮，真如玉树临风。结束此场的“一路上观不尽野草闲花”的缝腿散板，“闲”字后，用颚音突出轧音，酿到饱和的程度，用沙音放出“花”字，如万里黄河挟泥沙而俱下，苍老之致，恰如其人，谁又能说嗓音低沉的侯喜瑞，唱出来没有味道?就是后面的“吵家”时庄谐并用的对白与大段垛板里“张口骂，举手打，老夫老妻我就让着她”的“骂”字、“打”字、“妻”字、“她”字，韵味之厚，不下于金少山的黄钟大吕。而这一切唱、念，又都是在工架大方，身段边式的姿态中，给人以综合性的美的享受，正象一只皓羽素翮的千年老鹤，倘佯于蔚兰长空。就是他演《打渔杀家》的倪荣那样一个次于肖桂英、大教师的小角色，也能以处处是美的姿态，塑造出锦豹式的江湖英雄，在仅仅两场戏的六句唱里，博得观众由衷而呼的六次彩声。
侯喜瑞表演的风云宿将，《取洛阳》的马武是有口皆碑了。在《取洛阳》里，他能以美的姿态，深刻细致地体现出马武的思想感情和秉赋性格，不论是有声的或无声的，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例如，第一场起霸后的那句“杀却王莽方罢休”，撕扎一亮，念出“杀却”，推髯圆场，再用鼻音归韵念出“王莽”，最后有节奏地以拳抵掌，摊手亮相，随着亮相念出“方罢休”，干净俐落，看着舒服。而最精彩的却在那个不大为人注意的“下场”，当四将念完“两厢伺候”，马武、岑彭归里场桌，给
“肩膀”叫起[急急风]，翻到台口，垫步欺身，
“比粗”对峙，冷眼相逼．在吊钹声中，徐徐后退，各起[四击头]，向里拧身一亮，这时，只见侯喜瑞靠上的四杆护背旗，砉然向左一拧，又飒然向右一拨，仿佛看到马武的满腔怒气从五腑六脏一直冲到靠旗尖上，为全剧主要矛盾的发展——马武始终不服岑彭，邓禹借机激将，夺取洛阳——做了提纲挈领的揭示。侯喜瑞此处的表演，是有套口诀的，他在起[四击头]后，嘴里默念着“金瓶配小三儿，外带着小麻花儿”，用这个口诀驾驭节奏，在念到“小麻花儿”时，恰恰到了拧靠旗的筋节上，把心里的劲儿，贯到形体上的劲儿上，这个体现马武内心活动的亮相就出来了，而亮相的姿态．都是美的。第五场“嘲讽岑彭”时的“来，来，来，待咱马武把敬你这一大杯!”一手举杯，一手撕扎，用白眼斜视岑彭，也在这个漂亮的身段上体现了马武的情绪。“受责被逐”后的小过场，虽然没有多少唱念，而有一个亮相是非常精彩的：在“要叫俺兴刘灭莽忠良马武将军”之后，得到士卒们“将军虽好，元帅不用”的回答，蓦然羞惭地拍胯念出“着啊，”碰着棒伤，起[小乱锤]，抚胯自解，然后徐徐瞠视地念“将军虽好，元帅不用，也是枉然”，就在“然”字的曼声相引中，起“云手”，叫起“撕边”，一望，两望，远眺遥指，托髯自思，然后起“叫头”，想出了诈取洛阳之计，这是全剧的戏眼，却在这无声的身段中表现出来；侯喜瑞捕捉到这个契机，那几个“撕边”里的动作，幅度大而意境深，仿佛看到他的全身四肢都在说话，把人物的情绪告诉给观众。这些表演，岂只是形体之美，已然提高到意境之美了。他演《牛皋下书》的牛皋和《回荆州》的张飞，虽然都是勾黑十字门脸的刚直勇将，而在美的姿态上又显豁地区别出他们的性格和在具体环境中的思想感情来。他演《下书》的牛皋，是以庄谐并用的表演风格，从念、唱、做三方面体现了牛皋同仇敌忾的爱国精神。改装时唱完“摘去了幞头我把乌纱帽来换”，换上纱帽和紫官衣，用翻、掸、拂、弹的水袖功夫，做出“扑蝴蝶”的身段．最后托带一笑，笑出了诙谐的本性。而在下场时唱的那句“虎穴龙潭走一番”，“龙”字用先抑后扬的阳平字唱法，以回旋的鼻音唱出了“藐虎穴如蚁穴”的孤胆英雄的心声，使人感到的不仅是声腔之美，而是心灵之美。“下战书”时，有意识地戏弄兀术，从指责兀术做慢无礼，直到终场的那些个“你坐在上面是这样昂昂不动……，我想自大乃是一个臭字，真乃是臭而不可闻也”，“俺牛皋到此，乃是一客位，怎么，连杯酒也不曾吃，你也太难点儿了吧”，“今日吃了你的酒，明日到了两军阵前，呸l我少打你几鞭头子，也就是了”的爽朗明快的念白，表面上是句句诙谐，实际是字字慨愤，处处豪情。这些念、唱与身段的浑成之美，如读汉书下酒，热力倍增。他演《回荆州》的张飞，虽然也刻画出鲁莽刚直而又玩世不恭的复杂性格，但是张飞的一切舞台行动线都是控制在“火烧博望坡负荆请罪”的心情上而设计的。例如，唱完“先生八卦皆虚谎”之后，撕扎窥视，听到孔明的琴声，两肩微耸，撤腿轻步，凝眸直视，下意识地念出了个“咦”字，接唱“听琴声激怒某心肠!未曾通报我不敢闯”，就那么服贴贴地“报门”而进，缝腿再唱“你快乐逍遥好安康”，却又在行腔上显露出不惬之意。这种情绪，能做戏的侯喜瑞却不火爆爆地卖弄全身解数，而是仍然保持完整的风格，直到质问孔明“你却呆而不理”，用颠擞音在“而”字上转折，“不”字短促，“理”字放长，相应而来的一个优美身段，是两手拂袖，加腿于膝，以膝抵手，颠颤两足，既表现了张飞的恚怨之情，又做出了服贴孔明、不敢放肆、故意控制的文绉绉的形态。观众为他这些美的表演而鼓掌，并不是单纯地在于形式，而是更多地默契于他的内心。及至孔明说明了情况，张飞请命接驾，孔明一句“三将军听令”，说明在芦花荡阻挡周瑜，这时侯喜瑞的表演，才象脱鞲之膺，展翅而扬，大幅度地晃动黑蟒，“吼吼吼”几句炸音，沉重而激昂的一句“得令”，把张飞的基本性格，在美的姿态中宣泄出来。他演《群英会》的黄盖，又是一番风光。勾红六分脸、挂自满、戴金踏镫、扎黄软靠的侯喜瑞，头场起霸后的定场诗，在“两鬓”二字念出后，弹髯扬臂，圆场拉开，再用短促的“不觉”两字，衬出“白如霜”“霜”字的苍劲沙棱。在余音袅袅之中，表现出来的不是．“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的慨叹，而是“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扬，以此为调，贯串全剧，发展到指斥蒋干“客从江北而来，敢是与曹贼做说客么”的叱咤，密受军令的谨诺，假报军情的会心对笑，论声美是万丈古潭，水石砰訇，论形美是雪崖嶙峋，晶洁交辉。尤其是“定计诈降”上场的那句“二位将军候吼”，从幕后用炸音送上来。轻提下甲，步如飞而上身不动；微飘自满，目如星而眼神内涵，真象一只大黄蝴蝶，悠然飘然地飞到台口。同场结束时唱的那句“学一个奇男子诈降曹营”，用颚音，沙音，轧音，忠实地摹拟黄派(黄润甫)的唱法，古调独弹，反觉盎然以新。在“营”字的余韵里，膨髯拱手，本地窝不上步，端平两臂，稳若泰山，徐徐移转身躯，挟千钧之势而下场。其凝重之度，比那些上步、跨腿、抬靴、欹身的若干张致，大方得多，自然得多。这种美的分歧，正是诗人所注意的淡雅不等于飘浮，凝重不等于笨拙，清新不等纤巧。可见侯喜瑞对于艺术美的选择，确是个有识之士。
同是庙堂奸邪，侯喜瑞的表演之美，也是因人而异。他的曹操戏，与郝寿臣同时博得了“活曹操”，“活孟德”的称号，而风格却大相径庭。他塑造的曹操，是在“轻裘缓带”的风度上，更多地突出了古木槎枒的凌厉之气，所以他演的《战宛城》是口碑载道，美不胜收的。他那“马踏青苗”的两番登阜了望，几番勒马盘旋，是有目共睹的，无庸赘述。就是在曹八将以“法不加于至尊”的谀奉之词谏阻曹操自刎的一刹那，他那左手握剑鞘，右手拔宝剑的高矮尺寸，和脚底下的步法，上下相应地摆出严紧的子午像，白脸黑满，红蟒相纱，组成富有雕塑美的形象。而在曹八将进谏的同时，他双眼瞬动地窥测众意，表现出曹操触物而诈的内心活动，更具静中有动之美。后面的“门楼惊艳”踩着小锣，摇着折扇，学乃师黄润甫擦着膝盖的蹭地走法，毫不掩饰“英雄醉倒桃花下”的日月之蚀。“出春梅试张绣”时的洒扇一挡，两挡，更把曹操以诈试疑，以疑试诈的性格赤裸裸地表现出来。至于他演《长坂坡》曹操的“上山”、“夸赵云”，《阳平关》曹操的“上山”、“惊赵云”，都是在细致刻画曹操内心活动的主导下，以美的姿态体现于形体之上。一样的“白脸抹儿”，他演严嵩、秦灿，又与曹操有别。在《开山府》“打嵩”一场里，虽然与邹应龙两番“双进门”等着挨打的亮相出尽了堂堂阁老的洋相，可是侯喜瑞仍从工架与身段的造型上，体现了严嵩的地位与风度，只是脸上的表情显露出哭笑不得的尴尬神气，因而使观众在痛快淋漓之余，仍然觉得台上的严嵩是美的，不是丑的。在《宝莲灯》里，秦灿只有“打堂”一场戏，侯喜瑞则使出浑身解数，一气呵成，令人目不暇给。最精彩的是质问刘彦昌“因何护棍”，刘彦昌答以“眼见打死我子，怎不心疼”，侯喜瑞扮演的秦灿欲放先敛地把身略矬，扬水袖起“慢叫头”，念：“刘彦昌啊!刘彦昌!我今打死你子，你便心疼。你来看!”把苍满向桌前一洒，用膝盖倾桌，探出身来，颤亸着接念：“老夫年迈苍苍，只有一子，今被你儿打死，岂不绝了老夫的宗嗣后代!”念得苍凉沉痛，“宗”字上一锣，右手捶桌，“嗣”字上一锣，左手捶桌，在“小乱锤”中呜咽其声。虽是奸邪，亦动人情。但在观众短暂的同情之后，他用炸音念出：“来呀!有人护棍，一齐打死!”最后秋儿气绝，他举起堂桌，扣面砸下，两番蹉步踢“滚堂”，一泻千里地表现出秦灿打堂之狠。而最后“拖至荒郊”的[四击头]亮相下场，只在踢蟒转身之间，转“相纱”、“撕蟒”亮相，电闪雷激，无其霍速，由于这些身段的表演技巧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又使观众短暂地忘了秦灿之狠而感到舞台上的短暂之美。侯喜瑞演另一庙堂奸邪类型的人物刘瑾，红脸红蟒，戴兰绒球挂穗子的荷叶盔，扮相与“白脸抹儿”的曹操，严嵩、秦灿迥然不同。他塑造这个人物，自是别出心裁。刘瑾在《法门寺》中，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他毕竟是个弄权霸朝、专横狂傲的凶恶太监，侯喜瑞根据刘瑾的性格与身份，从具体环境中的具体事件上着眼，刻画出一个被贾桂表面谄谀实是玩弄的锦绣傀儡，所以他的整个表演，展现出一种喜剧性的美感。观众对他，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厌恶，得到的是娱乐性的美的享受。当然，侯喜瑞偶尔带演“逛花园”，喜剧性的东西就更多了，一般不带“逛花园”，只那“大审”时的挥扇噱谈，处处都有机趣。尤其是念完“只望出京乐安然．在京出京俱一般”，接贾桂高喊的“郦坞县公文一角，当堂扯封”的折袖转身，与贾桂对走三个犄角的三番扬脸看公文，更有特色。这场，侯喜瑞改穿自己特备的金蟒，袖角襟缘，辉煌灿烂，绚丽耀眼，真象一只金凤凰，飞舞于红氍毹上。而全剧结束时，在“大座”里场椅念“见了圣上，咱家再提拔于你”的翻袖踢蟒，飒然下场，明爽干净，无怪熟观此剧的观众异口同声地说他这一手儿是“胡萝卜就酒，喀崩脆!”这一句推崇之词，实际是从他的表演之美而引发的。
侯喜瑞不愧是一位富有艺术之美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生平演戏，以“三能”自许；不但能演主要人物如曹操、马武、窦尔墩、刘瑾；还能演次要人物如张飞、黄盖、焦赞，牛皋、李逵、顾睹、秦灿；更能演再次一席的人物如《朱痕记》的李仁、《打渔杀家》的倪荣、《得意缘》的狄龙康、《荒山泪》的杨得胜等。所有这些，他都是狮子抟兔，全力以赴地塑造出每个角色的美的形象。这种一贯忠实于艺术的精神，值得学习，值得推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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