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杰:董老师,您好!提起“董家班”,许多六七十岁的内外行无人不知,在京剧界是早享盛名。
董文华:要说我们家从事戏曲艺术到我的女儿董圆圆已经是四代。第一代是我的祖父董玉山,他是河北梆子文武老生演员,擅演剧目《杀父逃国五雷震》等。我父亲董志斌改唱京剧,与张翼鹏是磕头兄弟。我受家庭影响,自幼学习京剧基本功。用老辈的话讲:我是听着锣声出生的。8 岁起跟随唱武生的姑父崔盛斌搭班唱戏,他也是我爷爷的徒弟。5 年后,我开始挑班唱戏,成立了董文华京剧团,主要活跃在河北、东北、山东一带,很少去南方演出。爱人尚明珠是旦行名家,先是家学,后拜荀慧生先生为师。至于女儿董圆圆,戏迷朋友们都很熟悉了,她是北京京剧院梅兰芳剧团的演员,师从梅葆玖先生。
封杰:您是老生、武生、文武老生兼红生“多门抱”的演员,这些行当和剧目您是怎么积累的?
董文华:这要感谢我父亲,他对待艺术相当严格,遇事绝对不服软,是他把我“逼上梁山”的。有一次,剧场戳水牌子写《法门寺》,我对经理说:“这出戏我不会。”没想到,回到后台我父亲轮圆了胳膊打我一个嘴巴,说道:“你不会不能代表我们不会,去跟经理说你会。”他连夜就和杜富隆先生给我说戏,我不但要学赵廉,还要学会刘媒婆的1 0 0 多句唱和耍烟袋的技巧。
封杰:1956 年,您进中南海怀仁堂为中央领导演出还发生了一桩趣事,您给我们讲讲?
董文华:那年我落户河北京剧团,月工资950 元。封箱戏已经唱过了,大家正准备好好过个年,不想一天傍晚来了两个警察,进门就找董文华,家里人顿时毛了爪。我父亲急忙问警察有什么事?警察只简单地回答:“叫他穿上好衣服,我们是执行公务。”父亲转过身问我:“孩子,你在外面惹了事啦?”我答道:“我没有!”
父亲让家人找出已经封了箱的呢制中山服和锃亮的皮鞋帮我换上。我父亲对警察说:“不行,我得跟着去。”我母亲也说道:“您要带就带上我们全家。”警察没有办法只好带上我们全家上路了。车开到顺义后,由李殿华接待我们换车直奔北京饭店,进门看见“华东戏曲研究院”几个字,我们一家人心里才算踏实下来了。吃饭时,周信芳、俞振飞、李玉茹、张美娟、孙正阳、齐英才都在,孙正阳见到我问:“小兄弟,你演什么?”“《水帘洞》!”
那天晚上演的第一出戏是张美娟和孙正阳的《挡马》,刚从昆曲改编成京剧;第二出是我的《水帘洞》; 第三出是俞振飞和李玉茹的《写状》; 第四出是周信芳的《追韩信》。
记得演出时场面非常隆重,毛主席、周总理和陈毅、贺龙等几位老总都到了。轮到我演出时,我是超常发挥,比平日多翻了两个虎跳和前扑,等到毛主席接见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手捧着日记本也忘了请他老人家签字。
回到天津不久,我又接到北京春秋京剧团的“请柬”去救场。由于大家都爱看猴戏,所以《水帘洞》、《闹地府》、《弼马温》、《闹天宫》、《十八罗汉斗悟空》等,在北展剧场白天晚上轮流演出,场场客满,长达1 年半。
封杰:您的武生戏很有特色,尤其是猴戏,既有“二李”派的风格,又有您的鲜明特征。
董文华:当时我看了很多武生名家的戏,像李少春、李万春、傅德威、高盛麟他们身上都有好功夫。说到演猴戏,最早我和小盛春师叔在一起呆了6 年,我们这一老猴、一小猴表演风趣,观众非常喜爱看。我们有出《双心斗》,以造型为主,很精彩。当时计划摄制成电影,后因故泡汤了。
我爷爷和李桂春先生是师兄弟,我又崇拜李少春先生的艺术,就于1957 年在李少春先生高碑胡同的家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师父常常指点我,提高我的表演。他在看完我的《水帘洞》后,说了一句话:“你演猴戏只知道耍出手,那你就去杂技团好了。”一语道破天机,使我茅塞顿开,这就是让我注意演戏情和戏理呀!之后,师父时常给我“点穴”,这比学一出大戏还有价值。
另外,他给李小春和我说《打鱼杀家》萧恩的出场,几次我们都没能做出来,为什么?关键是没在生活中,没演出人物来。“开船呢,”李少春先生示范时一个踮步,只微微地颤了一下,感觉就全有了,因为萧恩是吃“水饭” 的。
1981 年,我又拜在了李万春先生门下。一次,他“憋”我:“《闹天宫》你闹什么?”“全闹遍了。”“你要突出‘闹’字,才对。”所以别人在演至孙悟空下场
时的台词都说:“我溜了吧。”我不是。我至今保留着老词:“王母老君,俺老孙先偏了你们了!”这才会有孙悟空大闹蟠桃盛会。
李万春先生见我的演出有特色,还把他保留多年的行头拿出来叫我扮上,有杨小楼的棕色尾和我师父的丝绒蟒,穿在身上那叫一个舒服。
通过跟这两位师父学戏,我感到他们都没有门户之见,绝不守旧。他们让我演猴戏,不要演成武生。他们俩人的猴子亮势各有不同,李少春先生是美、帅、稳,李万春先生是气度刚劲。虽然二老已经过世多年,但他们的艺术之魂依然留在当年所在的院团。
我掌握了老师的艺术同时,又融入了“生旦净丑”的表演:老生的做派,花旦的柔媚,开口跳的脆溜,花脸的粗犷,再将它们化成猴的范儿。这些能耐都是恩师和父亲给我的。
封杰:戏曲界讲究“救场如救火”,听说您就有过一段“救场”的故事。
董文华:那是20 多年前的事,全国政协礼堂演出《五百年后孙悟空》,演员排练时受伤了,万春师父命人急电催我到京。演出前,我赶到礼堂边化妆、边对词。一会儿,见师父走过来,他对我说:“文华,我这三个字可就交给您了!”当时,这出戏我有三分之二没有演过,心里没底。那天,北京的“猴”全到场了。我一看这场景,心想:“豁出去,如果演砸了我就一抹脸回天津了。”没成想,还挺露脸。
演出结束后,师父送我三个字“董大胆”。这里还有一个“戏中戏”:起初,他对我在戏中走矮子提出了疑义,说道:“猴子哪有走矮子的?那成耗子了,哪还像神猴呀!”但当他看完我的猴矮子时连着三声:“哎哟!”接着说:“行,这就是你董文华的特征。”得到李万春先生的赞许后,我在今后演出《五百年后孙悟空》孙悟空给唐僧牵马时使用了这个身段。
万春先生对我演出的《五百年后孙悟空》还提出了高明的建议,说:“你是文武老生的底子,我把早年演出时‘一赶二’的演法传授给你。”他让我前面演《沙桥饯别》的唐王,唱“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大段[二黄三眼]。其中有句唱词“金銮殿王与你改换法袍”,我师父将其改为“明日里我送你出长安城道”。下来“赶场”10分钟后,再出场就是压在五行山下500 年后的孙悟空了。
封杰:您的“猴步”成了专利,还有一个“啃苹果”同样是您的专长。那么,演猴戏应当怎样刻画他的天性?
董文华:孙悟空他是神猴,表演上要遵循“人学猴,猴学人”的原则,又要流露出猴子的机灵、活泼和顽皮的天性。首先是一出场就叫观众看到是个讨人喜欢的猴子,其次是刻画他的顽皮。像最早的《水帘洞》扮相是箭衣、罗帽、大带、牵巾,显得比较温,后来我父亲琢磨改成小扮,显示出孙猴的野性。《闹龙宫》初见龙王的手足并用地蹿椅子、上桌子,从龙王头上越过,以及一些跳跃、飞脚、跟头等,都突出了他的野性。
当然,另一方面也要表露出“猴学人”,像《弼马温》一场,孙悟空就要有所变化,出场唱[吹腔]“头戴着帽,身穿着袍,肩挎玉带,足蹬靴皂朝,天空之上我摆摆摇摇,摇啊摇,我摇了一个摇。”立马观众就会看出孙悟空一副任性调皮不受管束的神态。再者,这个“猴步”有别于武丑的矮子功,人蹲下屁股使劲,两腿往前一步一步拉着迈,这是我青年时期每天练习2个小时的结果。
还有《闹天宫》的偷吃仙桃,要演出孙悟空的胆识,为后面的闹做好铺垫。这个“桃”我是用苹果代替的。当初为了练啃苹果技巧,父亲买来一筐苹果让我练,啃的皮不是长,就是短,要不就是断,总是不能达到要求,挨了父亲不少打,最后练得我是见到苹果就哭。看似简单的活儿实则很难,它要求牙啃苹果时舌头要辅助往
里卷。
我虽然退出了舞台,但还在不断琢磨。作为演员要成为多面手,观众要什么咱们有什么。无论表演还是服饰只有自己感觉舒服了,观众看着才能舒服。现在观众的欣赏水平是节节高,演员的表演水平更要节节高。这就需要演员刻苦磨练,精心创作,博采众长,独树一帜。
封杰:我们希望“二李”派的猴戏能够得到重视,使他们的艺术得以全面继承。同时,也希望您的“绝活”得到发扬。谢谢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