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 年春,章士钊在香港手书诗幅赠予孟小冬,诗云:
当时海上敞歌筵,
赠句曾教万口传。
今日樊川叹牢落,
杜秋诗好也徒然。
绝响谭余迹已赊,
宗工今日属谁家。
合当重启珠帘寨,
静听营门鼓几挝。
76 岁高龄的前上海滩大律师章士钊,此番乃受周恩来总理之托,南下做统战工作,试图游说孟小冬重返内地,允诺可安排这位风华绝代的“京剧第一女须生”到戏校教课,并为其拍摄舞台艺术片。
诗中所述,大意是回忆当年在沪上以戏会友之盛事,与今日蜗居港岛之寥落作对比,感叹京剧泰斗谭鑫培、余叔岩的惊人造诣已成绝响,而孟氏既为谭、余一脉的嫡系传人,正应抖擞精神,再战菊坛。
与“士”隔绝
当时年届五十的孟小冬,也许不是没想过,寄住香江终非了局,叶落仍须归根,但她又自有其重重顾虑。一则昔日与她有过一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感情纠葛的梅兰芳,如今在大陆艺坛与政坛红得发紫;二则她1949 年前后“委身”早年反共劣迹斑斑的“上海滩皇帝”杜月笙,并随其流亡来港,“政治污点”显而易见。
权衡再三之下,饱经沧桑而洞明世事的孟小冬,婉拒了大陆政府高层伸过来的橄榄枝,让以旧交及资深票友自居、本来信心满满的章士钊(他曾是上海杜月笙公馆常年的座上宾),唯有怅然北归。
1957 年,对中国内地的知识界和文化界来说,是一个极特殊的年份。就在章士钊游说不利的几个月后,著名的“反右运动”爆发,连孟小冬的小师妹言慧珠(孟早年曾师从其父、“四大须生”之一言菊朋学艺),也只因发自内心的一句呼喊“我要演戏”而无辜涉险,卷入政治旋涡,其他资深艺人的遭遇可想而知。
很难想象,假如孟小冬身处“反右”等疾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现场,以她倔强的个性以及对京剧艺术的执着,会有怎么样一种“下场”。
自 1951 年8 月一代枭雄杜月笙在无尽落寞中辞世后,早已告别舞台的孟小冬栖身港岛某公寓,平时以课徒传艺、修习书画及诚心礼佛为主,倒也波澜不惊。但小小香江,惜非世外桃源,1967 年,“文革”风暴自内地席卷而来,过了十几年半隐逸生活的“孟居士”,又一次面临人生归宿的抉择。
在早年赴台的姚玉兰、杜美霞母女(姚为杜月笙夫人,美霞幼年即过继给孟小冬为女儿)力劝下,年已六旬的孟小冬乘轮船自香港经基隆,抵达台北。她在台北信义路租屋继续“隐居”,平静地度过了跌宕坎坷的戏剧人生中最后的十年。
“冬皇”归来
2014 年11 月,也就是孟小冬107 岁诞辰纪念将临之际,一次在北京举行的“冬皇故物”专场拍卖会,再次唤起了人们,尤其是内地京剧戏迷票友,对那位已淡出日常记忆整整一个甲子的杰出京剧艺术家的联翩浮想。
孟小冬之号称“冬皇”,自有一段真实有趣的典故。据老一辈戏迷回忆,1924 年秋,年仅17岁,却已在上海、无锡、汉口等地以须生(又称老生)唱出名堂的孟小冬,担纲组班北上,一路沿济南、天津、北京演出。在天津登台时,引起轰动。当时有一狂热的报人票友沙大风,在天津《商报》副刊“游艺场”上撰写“孟话”专栏,专门记述孟小冬生活起居,口口声声“吾皇万岁”。
有一首打油诗记述此事:
“沙君孟话是佳篇,游艺场中景物鲜。万岁吾皇真善祷,大风吹起小冬天。”
大约受此影响,某天孟小冬在台上精彩的表演刚刚终了,台下亢奋的天津戏迷竟情不自禁地高呼:“冬皇!吾皇万岁!万万岁!”一时之间,“冬皇”美誉不胫而走,遂成专称。
1967 年初到台湾时,有记者还就“冬皇”名号之来历向孟小冬求证。经过数十年风雨洗礼,早已不计名利的她淡然一笑,说那只是喜欢艺术的人,捧场而已。
在此次拍卖的近百款“冬皇故物”中,有两款格外耐人寻味。
一款是折扇一柄,上由余叔岩的字与梅兰芳的画(梅花)各据一面。根据说明,此扇为民国时期著名京剧票友孙养农先生感念孟小冬的照顾所赠,孙并表示,此扇对孟小冬别具意义,因余叔岩及梅兰芳为她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两人。
梅孟之“孽缘”,说来话长,在此不再赘述。据万伯翱、马思猛在孟小冬传记《氍毹上的尘梦》(内地及台湾均已出版)中披露,孙养农是余叔岩至交,大约30 年代中后期,有一次孙酒后直奔北平余宅,当面“质问”余叔岩为何拒收学戏资质极佳的孟小冬为徒。后经他们一帮欣赏“冬皇”出色才华的热心票友软磨硬泡,京剧老生一代宗师才破例收下这位早已名满江湖的女弟子,将“余派”表演精髓倾囊相授。
另一款“故物”,乃是一套京剧名家郝寿臣的《脸谱集》。拍品说明中称,这是“解放后周恩来总理委由《大公报》社长费彝民先生赠予孟小冬,表示中国共产党弘扬京剧之具体工作”。这部由梅兰芳抱病作序的《脸谱集》初版于1962 年11 月,而梅兰芳与郝寿臣两位大师,已分别于1961 年8 月及11 月,相继驾鹤西去。
换言之,在1957 年章士钊劝说未果后,大陆官方仍未放弃通过各种渠道恳请“冬皇回銮”的努力。只是时势动荡,阴差阳错,“冬皇”重回故土,却还要等到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