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擦肩而过, 一晃, 郑法祥老先生作古至今,已是整整四十个年头了。今年春季四、五月份, 我和李铸给中国戏曲学院、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两院教师教排了郑派代表剧目之一的5芭蕉扇6。六月初, 该剧进入了响排和彩排阶段。排练厅里首次挂乐, 笛声乍响, 闻曲之时, 眼前一下浮现出郑老当年的示范动作, 那大涮、大甩, 洒脱的身法, 那干净利落极快的速度, 使人看了的感觉是既溜又帅。那威武磅礴的气势, 脸上的神气, 使我思念老师不止。当年有缘, 在郑老课堂上学过一年戏。今借排此剧向同行们浅谈一点我所知道的郑法祥老师的独特技艺,与自己的一点心得体会。

四十九年前, 也就是1956 年, 当时中国戏曲学校的副校长史若虚老师, 为传承京剧各个流派的艺术, 特从上海请来南方京剧名武生, 后专演孙悟空戏, 具有独家技艺、独特风格的郑法祥老先生, 到北京传艺。郑老带来了郑家门代表剧目中的三出戏:5金刀阵6、5芭蕉扇6、5无底洞6。后两出戏是武生和旦角的对儿戏, 给学生先教的是5芭蕉扇6; 赵雅枫老师学了5无底洞6, 中国京剧院的周瑛鹏学了5金刀阵6。我有幸被安排在郑老课堂学习5芭蕉扇6 的铁扇公主。第一天乍见郑老, 他的穿着很特别: 灰色中
山装式上衣, 很长, 像短大衣, 下边有两个大口袋, 裤脚掖在布袜里, 脚上穿一双黑色高帮鞋, 和武生场上穿的薄底一样。以后才明白, 老先生在创造悟空形象中, 几十年的行、动、坐、卧, 都处在人物之中, 随时想起任何一个动作, 拿起便走起来, 不用换鞋、换衣。这身衣着就是场上的短打服装。在课堂, 老先生满面笑容, 慈眉善目, 看了给人感觉是一位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老人, 留下的印象极深, 令人难忘。

武生、旦角同堂上课, 给旦角教唱腔, 给武生耍棒花; 给武生教唱, 给旦角教耍剑花、练云帚。在教学中, 郑老耐心细致, 尽心尽力。学过一段时间后,我深感这出戏的唱、念、做、打四功都很吃重, 特别是旦行的基础功, 像圆场、翻身、蹿功、平转功、快速蹲卧功、把子功, 都是吃功项目。自己是青衣行当的,在所学剧目中, 要用这么多功夫, 这还是第一出。经过对这出戏的学、练、响排、彩排、公演, 使我在四功五法方面进步了一大步, 气力大增, 为以后演刀马旦戏打下良好基础。尝试了人物表演, 技巧与艺术相结合的效果, 这也是我专业上的一次转折, 使我正式进入了刀马旦行当。

5芭蕉扇6源自昆曲戏5火焰山6, 经郑老改创后,5芭蕉扇6为头/ 借扇0, 全剧则名为5孙悟空三借芭蕉扇6。郑老将此剧改演为京剧后, 加了西皮唱腔, 还增加了不少/ 玩意儿0, 使人物从外形到内心都得到了丰富。从技巧到表演, 都做了较高的要求。比如对气质的要求: 铁扇公主是十法界六道阿修罗道的女魔头, 因此这又是一出身份戏, 动作表演要保持威严、沉稳、大气。四功要求融为一体, 唱: 从张口、发声、吐字、耍腔、气口、落音、归韵, 收尾干拔音多、上下滑音多、偷气多、立音较强、劲头、节奏要求交代清楚, 南北唱法韵味不同, 有所区别, 要唱得优美动听;念: 要求吐字清楚, 使观众听得明明白白, 了解剧情内容, 一目了然; 做: 身段要走圆、走顺, 上下身协调,有棱角, 刚柔适度, 保持气势沉稳; 打: 一招一式, 下下着, 不能过武, 要求/ 心熟外生0, 就是接招要被动,不能未到先知, 要打出感情, 交代明白, 慢而不温、快而不乱, 节奏分明, 严丝合缝, 踩准锣经, 双剑两膀,舒展开阔, 使用连贯, 脚下步伐交代明白, 上步、退步、偷步、停步, 层次分明, 劲头适度, 不温、不松、不懈、不僵, 给人美观、真实动人之感, 看了醒目, 使五场戏连贯, 一气呵成。观众会感到人物/ 有骨有肉0,栩栩如生。激动人心的活形象, 看后令人久久不忘。郑老嘱咐, 演戏不能一道汤, 不能演成自己。十戏九不同, 因为人物的年代不同、思想感情不同、情节不同, 人物性格、习惯动作、环境处境也不同, 所以在处理方法与表演形式上也就不同。演员在接受一个人物时, 首先要了解人物的来龙去脉, 要掌握人物内心活动与特点。在形象上心中要先虚设一个幻形, 在这虚幻的形象中去创造、去发挥, 待心里有了准谱,经过熟，在后, 再拿到舞台上去表演。内心有了戏, 在台上才能与对方进行感情交流, 双方才能激发出情绪 。个人在舞台上表演, 要配合好/ 明劲0 与/ 暗劲0, 明劲属外形戏, 是演员的动作身法, 为刚; 暗劲是心法, 为柔, 明劲与暗劲配合好, 才能成为一体, 使人物不落空。身心一致才算是进入了角色中了。郑老谈到, 演员上台前要做到/ 歇心养气0, 就是演员进了后台, 就要把外边的一切心思事都抛开, 开始进入角色的内心活动, 这是上台前演员所处的思想境界。上台后要进入/ 动心化形0, 就是把自己所扮演人物的思想感情/ 融化0到形体动作, 和表演中去。要使自己全身都处在人物角色之中。这样才能演什么人物, 像什么人物, 使人物入木三分。

一年的时间是短暂的, 在郑老耐心、细致地教授、指导下, 我受益匪浅, 理解体会到名师明教的意义。名家大都经过高人传授, 又经个人的用心研究、琢摩, 按自身条件, 精心创造, 合理设计, 再久经舞台实践, 在熟练的技巧中最后锤炼出的结果是与众不
同、具有独到之处的, 独门绝技、独特技法、独家风格, 方能成为自家独创人物。

关于旦行在这出戏里所用的基础功, 下面简单介绍几点:

1、圆场功。京剧演员在场上, 无论哪个行当, 都离不开圆场功, 但能练到醒目的好圆场不多, 内行称脚底下功夫好。铁扇公主是女魔头, 有驾云的本领,打败了就驾着云跑, 孙悟空驾着云追, 所以旦角败了在跑的时候就要看圆场功了。这出戏郑老要求圆场要轻、要稳、要快、要美。这五场戏在场上是边跑、边唱、边耍、边打, 打完张嘴就唱, 没有间歇, 由圆场功贯穿着主线, 因此老先生说要跑得既快又稳, / 如云似水0或是说如/ 冰上滑行0。

2、蹿功。这出戏有两次远蹿, 要挑两米远, 斜蹿要从九龙口蹿到打鼓佬前面, 横蹿要由小边台口蹿到大边下台口。这就要有蹿屁股座子的功底了。

3、翻身功。这出戏用了旦角里的六种翻身: 下腰翻身、扫地翻身、别腿翻身、双剑刺翻身、点步串翻身、蹿高翻身。

4、平转功。曲中用了小五花反平转, 把子中的八拉转、八刺转、四砍转。

5、快速蹲卧功。

6、长云帚和双剑的使用。长云帚有一米多长,使用方法有涮、扫、搭、背、挑、甩、托、抱、指、举、打等。双剑使用的刺、削、剁、砍、拉、锯、剪、掳、扔、托、涮、压、抹等。

关于人物的思想感情: 铁扇公主因为丈夫牛魔王迷恋白狐精, 也就是三/ 借扇0中的玉面仙姑, 所以心中孤独、寂闷, 儿子红孩儿是她的精神寄托, 又被观音菩萨收走, 做了善财童子, 侍奉菩萨左右; 这种失子仇恨, 就都记恨在了悟空的身上。头场铁扇公主以冷漠、孤傲的神情上场, 闻信后痛苦难支, 决心要报夺子之仇。二场见到悟空, 仇人见面, 分外恨怒, 要目放凶光, 似出火焰, 手握青锋, / 内动而外静0, 保持女魔头的威严形象和稳重气质。动手后,下招狠辣, 剑似电闪, 她自认修行多年, 功夫深厚, 恨不得一剑取悟空性命。手中有风火二扇, 风扇管二十四气风, 火扇管八十一洞火, 重一千多斤, 神妖惧怕, 无人敢惹, 但没想到自己深厚的功夫, 竟斗不过这猴子。最后长战不胜, 只好动用风扇, 把猴子煽跑摔死了事, 头借扇的剧情到此为止, 是旦角正戏; 二借扇是孙悟空正戏, 三借扇是牛魔王正戏。

在向郑老学演5芭蕉扇6一戏中, 我体会了京剧演员首先要具备深厚的基础功; 戏好学, 功难练, 京剧演的是古代人物, 按京剧形式是以四功、五法的程式动作来刻画人物的, 没有/ 运用自如0的功夫, 戏是个空架子, 没货, 当然看了就没味道、没看头。一定要/ 先功后戏0, 不能现学现练。掌握/ 运用自如0、/ 随念而动0的各项各种功底子, 才能成为合格的京剧演员。郑老的悟空戏, 在每出戏的四功安排设计中都很紧密, 场上不闲着, 玩意儿多, 难度大, 这是郑排戏的一大特点, 没有好功底, 郑派戏是拿不下来的。

下面浅谈点滴郑法祥老师演/ 悟空0 的独特形象、独创技法和艺术风格。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中, 戏曲界演猴戏的名武生中, 有四大派。京剧杨小楼的美猴、尚和玉的勇猴、昆曲郝振基的细猴, 还有就是京剧郑法祥高大勇猛、威武的齐天大圣孙悟空。郑老对悟空很崇敬, 从不称呼猴戏, 而是尊称其为/ 大圣戏0, 因为一般的
猴, 属于四肢行走的爬行动物, 有尾巴, 蹦蹦跳跳的;郑老演的/ 悟空戏0, 是按猿猴( 人的祖先) 、猩猩所创的人猿特定人物所表演的。孙悟空在取经前拜过菩提祖师为师, 学会练成/ 筋斗云0和/ 七十二变法0, 闹天宫并经过八卦炉火炼后, 炼出火眼金睛, 能分辨人妖, 受观音菩萨安排, 皈依佛门拜唐僧为师去西天取经, 取经后得成正果, 佛号/ 斗战胜佛0, 在南方寺院,

供有大圣塑像, 是有据可查的。郑老的父亲郑长泰,艺名/ 赛活猴0, 是南方有名的武生, 也是擅演悟空戏, 擅教生、旦、净、丑各行戏。郸老是在继承父业的基础上, 自己用心观察猿猴、猩猩的形态、举动, 历经几十年的功夫, 经过细心研究、冥思苦想, 和多少不眠之夜的琢磨, 读透了书中的描写, 自己对孙悟空的神态、造型、形象刻划, 一动一静、一招一式、一个表情, 都做了细心思考, 几十年的行、动、坐、卧, 都不离悟空的人物, 久而久之, 按自身躯体高大的特点, 在造型方面规定了八点标准, 即: 含胸、拔背、抱肩、弓腰、吸臂、拢胯、曲腿、藏裆。对人物刻画方面也有八句效果, 即: 法体齐天、耳似清泉、口如大泽、目有火焰、手握泰山、跺足雷震、一动一静、气宇不凡。在表演窍门方面, 也有六点总结, 即脚对鼻、肘对膝、肩对胯、手足不离、百动腰上起、舒筋缓骨一口气。表演时间久了以后, 熟中生巧, 功到自然成, 慢慢成为自己的规律、法则。在渐渐深入自己独创人物的形象中自己又规定了自己独特的独家技法, 以四法、三功、一扮来表演郑派的独特人物。四法是悟空的身法、步法、手法、棒法; 三功是基础功化为自创功的唱念功、做功、筋斗功; 一扮是对悟空服装和脸谱的改创。

郑法祥先生1892 年出生于上海, 10 岁开始随父练功, 12 岁开始随父学习旦行, 因对旦角戏没有兴趣, 后向父要求改学武生。父亲以大靠子都戏、短打武松戏及家传5金刀阵6等戏亲传, 因父早逝, 未能把自家门的戏全部学下。以后经过自己学习、研究,自创成派, 于38 岁开始专演悟空戏。久占上海共舞台( 后来老板为表示久留, 将其改名为齐天舞台) 。郑老因观察猿猴、猩猩似人体形, 站着走路, 四肢五指分开, 没有尾巴, 身上洁净, 性情温和, 聪明伶俐,善于模仿, 针对悟空形象, 决定了这个人猿特殊人物
的创造。把这个特定人物纳入武生行当, 以武生的动作、身段, 根据自身高大身体, 把动作缩小, 揉进猿猴、猩猩的动作、神态, 最后成功地创造了孙悟空这个似人非人、似猴非猴的人猿特定人物, 是个有智慧、有性格、有感情, 有慈有狠、嫉恶如仇, 威严勇武、庄重诙谐、机巧玲珑, 邪而不俗, 威而不恶、大气磅礴, 气贯满台, 活灵活现, 惟妙惟肖, 使人百看不厌,独一无二的, 郑法祥所创造、表演、刻划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郑老所演的悟空剧目, 除5西游记6 连台本戏外的单出大小剧目有: 5金刀阵6、5无底洞6、5芭蕉扇6、5豹头山6、5鹰愁涧6、5闹天宫6、5水帘洞6、5刀劈混世魔王6、5闹地府6、5大闹御马监6、5悟空出世6、5两界山6、5双心斗6、5火云洞6、5盘丝洞6、5琵琶洞6、5平顶山6、5三打尸魔6、5大闹五庄观6、5黑水国6、5摇钱树6、5流沙河6、5智盗紫金铃6、5乌鸡国6、5泗州城6、5高老庄6、5黄风岭6、5黄袍怪6、5黑风山6、5悬丝诊脉6、5车迟国6、5金兜洞6等30 多出戏。根据/ 悟空0的不同年代、不同情节, 都予以不同处理、不同演法, 而不是一道汤, 在舞台上出现的/ 孙悟空0是30 多种样子, 是个活着的/ 悟空0形象, 使观众百看不厌, 久久不忘。

郑老所演的悟空戏中, 自家绝技有: 1、四张桌子/ 翻毛0下高; 2、旱地拔葱范儿一蹿两丈远; 3、顶棍,人随棍起, 人横扶于棍上, 在台上走一圈; 4、大蟒翻身, 特色是以高大身体的高式, 提气长腰, 欠足, 立势如塔; 矮式则缩小一团, 动作疾快, 左右横蹿极轻极漂。特制服装宽袍、大袖, 动作大片大涮, 速度风速麻利, 加上/ 悟空0脸上神气, 内行称特溜特帅, 看了印象极为深刻; 外行看了反映激动人心、令人难忘。

通过在郑老课堂上的一年学习, 我从捂着肚子唱的行当, 走入懂得了京剧在深厚的基础功掌握下去探索古人的内心思想活动, 从外形到内心, 才算是演员进入了人物的思想境界。

自己在郑老课堂学艺和闲时的接触, 深感老人是位爱国、爱党、勤劳, 忠于并献身于京剧事业的, 思想进步、不保守的一名模范艺人, 一名优良的教艺又教心的典范教师。上世纪40 年代, 郑老一度退出舞台, 在上海开了一家糕点店, 店名/ 郑福斋0。解放后复出, 抗美援朝期间, 郑老参加了捐献义演, 还为上海文艺基金会进行示范义演。后来搞教学工作, 从南到北, 把自己一生几十年所编创的0悟空戏0传授给青年演员和学生, 是我心中学习的好榜样。

( 一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