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是学昆曲的,二十一岁那年才带艺投师.在北京拜了尚和玉老先生,开始改学京剧武花脸。前后七年间,边学边演——给尚先生演配角。由于在舞台实践中长期观察、揣摩,使我爱上了尚派的表演艺术。
尚先生功底深厚,磁实,演戏讲究戏情戏理,对人物强调要体会其性格特点和身分。在此基础上,他运用精湛和娴熟的表演技巧,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形成了稳健、凝重的艺术风格。
演尚派戏没有一出轻巧的。我的体会是除了形体动作硬砍实凿、一丝不苟外,同时还累在内心感上。尚先生曾说过:“马上三刀——挑帘亮相、引子、定场诗,就得造出气氛来!”只有演员全神贯注,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否则便抓不住人。
他很强调台词要符合人物的性格和身分,比如;《艳阳楼》,高登的定场诗,老词是:
力大身躯貌堂堂,虎背熊腰谁敢当?
懒读诗书爱拳棒,最喜烟花美姣娘。
尚先生认为前两句只勾勒出高登的外形,对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根源没有涉及,于是就改为:
自幼生米心性刚,全凭势力压朝堂,
懒读诗书爱拳棒,最喜烟花美姣娘。
同时,他念词时,皎字准,发音狠。要求每个字音的轻重、长短,都熟练掌握,吐字归音凿实有力,神态上要气焰嚣张。这样才能将这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的嘴脸,勾画得淋淌尽致。
尚先生不但注意自己所扮演的们色,而且对于配角也很重视,象《挑滑车》中兀术的四句“摇板”,一般演出都唱成:
牛头山上打一仗,岳飞武艺果然强,
将身且坐牛皮帐,且听小番报端详。
他教我时曾说:那词一点内容都没有,多水!就改成:
旌旗招展空中扬,统领貔貅百万郎,
要夺宋室如反掌,一统山河属金邦。
这样就把兀术的主观自信和勃勃野心给刻画出来了。
尚先生还很注意台词的锤炼,如演马超戏时,就做了一番删节工作。因为马超的念自有几处重复.车轱辘话——来回翻。比如《诈历城》,马超上场后念道;“俺马超统领雄兵以来……”便把《战渭南》、《战冀州》的事重新表白一遍,而尚派的演法,则是开门见山:“想俺马超,为父报仇……”紧接着就谈到了主题。《战马超》中,马超和张飞见面后,双方用枪磕开。张飞念:“马超,俺当你是三头六臂,八臂哪吒,今日一见,你也是个人儿呀!”这是老词儿。尚先生认为,形容马超的这两句词意思重复,文字对仗电不工整,就改为:“马超,俺当你是三头太岁,八臂哪吒……”这样一来,不但文字通顺,而且好念,好听,把马超形容得更加威严、有力。
尚派艺术虽然是武戏,但很讲究表演。如《战马超》,马超出场足“整脸子”,心中闷阎不乐,因为他要报父仇,义加上妻儿被杀,更是满腹愁肠,自己没路了才投奔张鲁。如果演得悠闲、潇洒,恰然自得,那就不对头了。马超与张飞开打时那套“快枪”最要紧,打得要有思想,有内容。枪和枪要粘在一块,不能谁不挨谁,没目的的乱扎。用枪时,手把要灵活,扎出去能长能短,才合乎生活。马超和张飞,俩人都很勇猛善战,彼此都是久已闻名,战斗的日的是分个胜负,见个高低。而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式的拼命。这段开打的特点是连唱带打,目的是把对方拴住,所以在开打时要掌握住分寸,双方都要保持勇将的风度。
我们说,打把子和唱、念一样,要求有板、有眼、有节奏,无论是快把子,还是“四六把子”(如“一封书”锣鼓伴奏的稳扎稳打),都要一招一式,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手把要灵活,不能攥得太死。这样,兵刃使起来可长可短,运用自如。双方的兵刃接触时,既不要“劈啪”乱响,也不能谁不挨谁,而是要“粘”在一起,才显得严实、熟练,有战斗气氛。当年,我和朱小义(他也是尚先生的门生)合作时,从来不在剧场说戏,可是到了台上演出时非常得心应手,默契之极,打起把子浑然一体,点滴不漏。别人看了都很纳闷,其实我们平时曾下过功夫。比如复习《艳阳楼》,他先来高登,我就来花逢春,秦仁、胡延豹、青面虎,陪他打全套的把子。完了之后,我再来高登,他再打下手,反复交换,天天如此,把子还能打不严?这是熟能生巧,功不亏人啊!
尚先生对打把子十分讲究,象《艳阳楼》里打的“大刀双刀”,他的大刀不砍过来,决不许你低头,如果是先低头后削,不但把子打不紧凑,而且也不合乎生活规律。在打“大刀单刀”时,他的脚还没有踢出去,就不许你摔“抢背”,否则他就会问你:“为什么‘走’个‘抢背’啊?绊着啦?”
尚和玉先生不但精心钻研剧中的主要人物,而且从不轻视配角。我记得有一次徐碧云先生在北京反串《八大锤》的陆文龙,尚先生扮演了一个锤将(何元庆),演出时一丝不苟,严肃认真。这使我印象很深,对先生的作风、修养,我十分钦佩。所以,我就学习、继承了这种精神。在与朱小义演出折子戏时,我在前边演完《艳阳楼》的高登,后边还赶个《泗州城》的神将;有时候,我还在《四平山》下来以后,再扮个《四杰村》的下手(庄丁),参加开打、翻跟头。演好了,台下一样叫好。观众喝彩要“不求自来”.不能让观众感到吃力、难受.结果出于对演员的同情才勉强叫好。那还有什么意思啊!从前,上海有个姓陈的武戏演员,功夫挺好,一次在排《白水滩》时,他对扮演十一郎的演员说:“呆会儿演到开打时,你就用棍打台板,我就摔‘锞子’,一个,两个,台下不叫好.我再来一个!”这哪里是演戏呢!
演戏最怕华而不实,虚张声势。花活一大套,使人眼花缭乱,并不等于戏演好了。演戏要体会人物性格,当接触一个角色时,首先要认清他是粗性人,是细性人,还是蔫性人?他在戏里要干什么?怎么干法?然后深入进去研究、设计。从生活出发去演戏,千万不要从行当和程式出发去耍戏。尤其在武戏里,最忌讳“花活”耍起没完,呲牙咧嘴,死乞白咧,“你不叫好,我不依不饶!”结果使人讨厌,观众不叫好都觉得僵得慌,不得不拍两下巴掌,这就没意思了。其实,当你在假戏真做的情况下,演得合乎人物、剧情,合乎主题,技巧运用得适当,就能打动人心,引起共鸣。当观众被带到戏的意境中,受到感染,或激动,或振奋,自然而然会发自内心深处地给你叫好了。
有一次,尚先生唱《贾家楼》,他演唐壁,我演来护。那天观众很多,我想卖点力气,就在下场时耍了一套枪花,并且加丁些东西,结果要下“好”来。到了后台,就听尚先生说,“张德发的花活不错啊!”我一听,感到不是滋味。后来冷静地想了想,加在这儿的东西,是不太合适。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随便加花活了。
我演戏的年头不算短了,但谈不上有什么经验和体会,只足谈了一点对尚派艺术的学习收获,愿与同行,尤其是青年同志们,在戏曲改革工作中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