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剧院长大的孩子，我父亲是与是之叔叔在20世纪40年代就相识的老友。1952年，北京人艺建院，他们都是最早一批的演员，但是是之叔叔是那一辈老演员中最早做出成绩、成为名演员的人。他在话剧《龙须沟》中扮演程疯子，和其他演员一起，在焦菊隐导演的引领下，创造出北京人艺最早的现实主义经典剧目。后来一系列的戏，如《虎符》、《骆驼祥子》、《茶馆》，都是由他主演的。小时候，我在剧院里玩耍，在楼道、食堂、后台进出，逢人就叫叔叔、阿姨，是之叔叔就是千呼万唤“叔叔”、“阿姨”中的一个。记得一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儿，他的眼睛里顿时就会流露出喜爱，一下子显出幽默、欣喜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就想逗一逗我们。

有一次，我和弟弟在楼道里碰见刚从食堂打饭回来的是之叔叔，我弟弟那时年纪还小，口齿不清，把于是之叔叔叫成“榆树枝儿叔叔”，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后来“榆树枝儿叔叔”就成了我们姐弟三人对是之叔叔独有的称呼。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他那特有的表情就出现了，眉头会幽默地皱起，嘴角一弯，一副可乐的模样。

那时的演员，特别是是之叔叔这样的名演员也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工资不高，住房不宽敞，穿着朴素。有—年的暑假，我跟着剧院去高碑店参加支援麦收劳动。当时，是之叔叔将近40岁了，和大伙儿一起在场院晒麦子。我亲眼看到他抱着一摞麻袋想抄近道，就在伸腿跨过卷扬机的皮带轮时，皮带轮接头的齿钉把他肥肥的旧裤腿撕开了。我吓了一跳，好在他没伤着，再看他呢，和没事人似的，挽起裤腿接着干活。由此可见，是之叔叔作为贫苦出身的平民演员平凡、普通、谦逊的一面。

和是之叔叔的三次谈话

后来，当我渐渐长大，由于“文革”爆发，我作为知青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离开北京人艺大院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便没能再见到是之叔叔。我成年后跟是之叔叔面对面地进行谈话，则是后来的事。让我记忆深刻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1986年，我被天野老师从空政话剧团借调到北京人艺演《秦王父子》。剧院有些人不同意，反对此事。是之叔叔身为第一副院长，想劝劝天野老师听取这些群众意见，别用我了。天野老师当时脸一沉，执意地说：“那我不排了。”这戏就真的搁下不排了。转年到了1987年，剧院还是要排，我在这种充满压力的环境下来到梦寐以求的北京人艺。两个月下来，迎来了党艺委审查连排，曹禺老院长扶病而来，率一队老艺术家在一楼排练厅坐了一大片。我那天当然表现得很糟糕。曹禺院长看完，第一个发言，直接批评了台词不清等问题。虽然没点名，但我知道我一定名列其中，脑子完全蒙了，现在已经忘了当时他还说了什么。是之叔叔没发言，审查一完，我赶紧跑到他面前讨意见。只见他手里玩着保温杯的盖子，一会儿拧开一会儿拧紧，半晌无言，考虑了半天，说了一句：“演员塑造角色，首先要懂得他，明白他一生中在追求什么，为什么追求，怎么去追求。”说完便走了。我当时真是无知，不明其意，心里只盼着是之叔叔能支招出主意。现在我已经绕了一大圈弯路、成了老演员了，才明白当时是之叔叔说的可是演员最基本的创作方法。

第二次谈话，是审查完了没几天，我在舞台上合成，院办通知我，院长让我在方便的时候去他办公室。就在前几天，我刚刚鼓足勇气向院里递交了调进北京人艺的申请，一听到通知，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呀，穿着戏服就去了是之叔叔那屋。屋里到处都是书籍、报刊，是之叔叔面带深意地看着我，眉头还是幽默地皱着，嘴角浅笑，让我坐沙发。他对着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想了一下说：“院里看了你写来的申请书，就是想问问你要是转业来剧院，有没有住房的要求。”我还以为有什么难事儿呢，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在空政话剧团的房子可以继续住下去。”他稍微放松了点儿，又问：“那有没有妻子进京的户口要求？”我又赶紧答话：“没有没有，我爱人是北京人，将来转业户口落北京没问题。”他的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很郑重地说：“要是没有问题，剧院可以批准你参加北京人艺的工作。”我心里仿佛瞬间涌动起四三拍的圆舞曲旋律，多少年不敢想又时时刻刻在期盼的愿望成真了!人生中重大的命运改变，现在想来，只有四个。第一个是我强烈要求去黑龙江建设兵团保家卫国被批准了。还有就是一去八年的知青生活，苦难熬尽，返城的手续在眼前“啪”的一声被盖上了大红戳。第三个是我的爱人终于答应了我的示爱，第一次相拥吻在一块儿。而这一次，是我迄今最后一次有同样的感觉，真的是我命运转折的重大一刻。是之叔叔是第一副院长，当时他面临的最大工作压力就是分房的艰难和进京户口的事儿。多少人为了分房、进京、评级闯进他的办公室不依不饶，是之叔叔为此没少受责难。就这样，我进了北京人艺，而且别忘了，在那前几天，党艺委审查连排的时候，我在他面前并没演好。他是多么宽容我呀，因此，我感激是之叔叔。

第三次谈话是1991年，我被是之叔叔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仍让我坐在沙发上，对我说：“剧院计划让年轻演员们复排《雷雨》，准备让你演周萍，你有什么意见？”还能有意见，真是每到是之叔叔屋像是必有好事儿。我其实已经听说了，可刚到剧院两三年，不敢主动要求，怕人家说我争角色。现在听院长一说，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可不知怎的得意忘形顺嘴说了句二百五的话：“嘿，周萍这下世袭了。”这话太轻浮了。因为自1956年剧院首排《雷雨》，周萍一角先是是之叔叔演的，可据说他因不熟悉大少爷的生活，失败地退了下来，还听说他甚至因此怀疑自己不会演戏了！他退下来，换上了我父亲，一直演到1978年。“文革”后，剧院拨乱反正，恢复老戏第一个排演的就是《雷雨》，我父亲那一批老演员1978年那一轮演出，我从外地赶回北京看了最后一场。当时被艺术震撼的感觉能记一辈子。我话一出口，就觉得失言了。虽说接我爸爸的班，“世袭”这意思没错，可当是之老师面这么说，人家会怎么想呢？我看了是之老师一眼，他毫没在意。可事后好长一段时期我心里总是内疚得很。特别是后来我演周萍，获得了剧院首次设立的青年演员进步奖，是之老师当着全院在舞台上把奖颁给我，多少次进校园下基层搞戏剧活动，我在台上表演《雷雨》片段，是之老师通常陪同参加活动，坐在头排为我真诚地鼓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其实年轻，演得根本不大对，而修养深厚、演技精湛的他怎么会看不到呢！这完全是出于长辈对我们青年演员的爱，允许我们慢慢进步的宽容心。所以已经成为老演员的我，每当面对青年演员，给他们以建议的时候，我自然地会想到是之叔叔对我的鼓励和宽容。

在为他召开的研讨会上发火

1997年是中国话剧诞生90周年，那年初秋，中国剧协为是之叔叔召开了表演艺术研究会，与会者都是热爱他的专家、学者，我作为青年演员代表列席会议。那天，大家纷纷发言，从专业理论到个人感受，从北京人艺发展到是之叔叔多年的创作实践，会议开得很热烈。大家都知道，是之叔叔自从1992年《茶馆》最后一场演出后，因病退出舞台。那时，他已经不能清晰地说话了。我一边听着发言，一边观察坐在长桌中间的他。只见他越来越烦躁，一会儿眼睛看天花板，一会儿低头看水杯，如坐针毡，不停地动。旁边的曼宜阿姨像是在低声劝他。一位是之叔叔非常要好、熟悉的朋友发言时，是之叔叔听到他把自己同老舍、焦先生相提并论，突然大叫一声，站了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但他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手指敲着桌子。大家愕然，不知所措，有的劝他别着急，有的安慰他给他倒茶水。曼宜阿姨拉他坐下，只见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想了片刻，手指了一下桌子对面，嘴里说：“焦、焦、焦……”曼宜阿姨解释说：“他指焦菊隐导演坐在桌对面。”是之叔叔转身出门，关上又打开，进来做了一个动作后，指着桌对面说：“焦……不对。”曼宜阿姨解释：“他说焦先生说他表演得不对。”他又出门又进来，做了另外一个动作，指着桌对面说：“焦……不对!”然后，第三次出门又进来，放松从容地做了个动作，停了会儿，指着桌对面说：“焦……对了!”他又指了指自己，用不清楚的声音说：“我……是演……”曼宜阿姨明白了他的意思，跟大家说：“是之说自己只是个演员，刚才大家的赞扬太多了，他怕自己被称为大师，什么最高成就，什么代表人物，他很惭愧，多年来没干好剧院的领导工作，更不敢攀比老舍、焦先生，大家的好意、溢美之词他受不住了，对不住大家了，是这样的吗，是之？”是之叔叔认可了夫人的解说，平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了。会议结束后，中午安排了午餐，是之叔叔没有参加就走了。

这件事对我的触动极大，至今记忆犹新。我感受到了是之叔叔内心深处对自己从事的表演事业是多么的珍视！作为一个演员，自尊自重，不为虚名所累，不为庸俗所辱，这是知识分子应有的气质和品质。

现在，是之叔叔告别了我们，我想起复排《茶馆》时，剧组一起看老版的演出录像，宋丹丹看到精彩之处脱口而出：“是之老师真是伟大的演员！”后来，大伙儿聊起这事，思考为什么说是之叔叔伟大呢？伟大在哪儿呢？我想，满台了不起的大演员，个个演得精彩，如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但是是之叔叔不露招，在不经意间处处是戏，他创作角色的很多瞬间，都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后来，我们又要演《茶馆》了，自复排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可以说演得越发从容了。我将继续向前辈们看齐，更多的用生命去体验、诠释角色。

那天的拂晓，在刚刚泛起的晨雾微光中，是之叔叔乘灵车最后一次来到深爱并付出一生心血的剧院。我想对他说：广场上聚集着您的老友、同事还有热爱您的观众。您也许更愿意绕到后院、后台、门口或者老食堂，看看变了的和永远不变的院落、小楼、南道和拐弯儿。这个剧场现在仍然不断地演出，您曾经时常担心的上座率现在已经大大超出您的期望。您放心地走吧，我们用掌声为您做伟大演员的一生喝彩。去往天堂的路，是您一生向往光明，追求真善美的灵魂铺就的，是我们所有敬您爱您的后辈，汇集起所有的赞美铺就的。

别了，“榆树枝儿叔叔”！ （据《北京人艺》院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