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独特的艺术风格

　　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在师承上不拘泥于一家一派，因而戏路宽。她能演梅派的《贵妃醉酒》、《宇宙锋》，能演程派的《锁麟囊》、《文姬归汉》，能演荀派的《红娘》、《铁弓缘》，也能演尚派的《汉明妃》。但是她有自己的风格。
　　无论是雍容华贵的梅派，还是清丽深沉的程派，还是活泼俊俏的荀派，还是刚劲挺拔的尚派，四大名旦的名剧在她演来，除了继承他们各自的艺术特色以外，还赋予了她自己的风格，那就是委婉、细腻、清新、含蓄。也可以说，她的表演风格比较接近程派，而又不同于程派。这也许是由于她受业于程砚秋任校长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自幼深受程派表演艺术的熏陶，并从而逐渐发展、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因此，演《贵妃醉酒》，她除了在“贵"与“醉”这两个字上着力刻画以外，还细腻地描绘出杨贵妃的喜和怒。演《宇宙锋》，她不仅着意渲染赵女的装疯，更长于表现赵女内心的痛苦和悲愤。演《红娘》，她不是强调红娘的热心、开朗、明快，而是描绘红娘的稳练和聪慧。即使是程派的《锁麟囊》，她演起来也有所侧重，从薛湘灵的坎坷遭遇，表现出女主角的柔弱、可怜。
　　人们常把宋代词人分为豪放、婉约两大派。要是借用来评论京剧的表演艺术风格，我以为李玉茹应该属于婉约派。
　　李玉茹的表演，可从新中国的成立划一道分界线。
　　如果说解放前她较多的是模仿、继承的话，那么，解放后，特别是加入国家剧院(先是华东戏曲研究院京剧团，后改为上海京剧院)以后，就逐步发展到革新、创造。
　　五十年代，她先后整理了传统剧目《红娘》、《铁弓缘》、《辛安驿》、《小放牛》等剧目。还向地方戏曲学习，如吸取桂剧的长处，整理了《拾玉镯》，根据汉剧改编了《柜中缘》，根据昆剧和沪剧改编了《挡马》，根据川剧改编了《秋江》。
　　这里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辛安驿》和《拾玉镯》。
　　《辛安驿》是很有特色的花旦戏，但原剧夹杂着许多糟粕。比如辛安驿的店主，戏里的女主角周凤英母女开的是黑店，周凤英常在夜间扮作男子到店房杀人，而且还有一些色情的表演。李玉茹演周凤英，既保留了原剧扮男子时大红耳毛子、红扎、唱花脸的表演，又删除了开黑店肆意杀人的凶恶形象，以及改掉了见到女扮男装的罗雁的容貌后的色情表演动作。李玉茹着重表现的是周凤英扮男装时的对严嵩的仇恨，和见到罗雁不似坏人，因而不忍下手时的娇羞，以及随之而来的爱慕之心。这些，基于李玉茹的表演风格，演来非常含蓄动人。
　　《拾玉镯》本是《法门寺》(又名《双姣奇缘》)中的一折。按照《法门寺》的赵廉唱词中的复述，《拾玉镯》的内容是这样：
　　“孙玉姣卖风流门前站定，
　　引傅朋丢玉镯暗地里调情，
　　刘媒婆你不该从中勾引，……”
　　短短三句唱词，把旧剧的情节描摹得清清楚楚。确实，它是一出夹杂着糟粕，不够健康的戏。尤其是和后面的“双姣缘”连在一起，孙玉姣终于做了傅朋的小老婆，一夫二妻“大团圆”。然而，原剧还是有它精华的部分。一九五二年参加全国戏曲观摩演出的桂剧《拾玉镯》，经过了创造性的整理，使它拂去了尘土，发出了夺目的光彩。孙玉姣不是“卖风流门前站定”，而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喂完了鸡，在门口等妈妈回来。李玉茹大胆吸取了桂剧的长处，但又不拘泥于桂剧，她根据京剧表演凝炼、简洁的特点进行再加工。这样，经过她的改编、加工，京剧《拾玉镯》出现了新面貌。做针线，数鸡、赶鸡、找鸡的生活动作，进行了加工提炼，既不停留在接近自然形态的生活动作，又不受传统表演程式的约束；既有生活气息，又加强了音乐性、舞蹈性。在孙玉姣的性格刻画上，融进了李玉茹的风格特征：含蓄、内向、富于回味。她只是略一偏头，略一抬下巴，就势转过身去，加上矜持的眼神，就把孙玉姣对刘妈妈的话，半是不以为然，半是撒娇的心情，刻画得维妙维肖，使新的《拾玉镯》从《法门寺》中独立出来，成为一出晶莹、精致的爱情小戏。
　　六十年代，李玉茹改编、创作、并演出了一些新戏，如“红梅阁》、《唐赛儿》、《百花公主》、《梅妃》等，塑造了不少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她的表演艺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红梅阁》本是传统剧目，原剧问题比较多。1960年，李玉茹根据获得好评的秦腔《游西湖》新本进行改编。李玉茹对李慧娘形象的塑造是下了功夫的。她把这个封建时代的受尽屈辱与迫害而后通过幻想形式进行反抗的妇女形象，演得十分动人。先是在贾似道的淫威下，她沉默无语，从无表情中蕴蓄着满腹的怒恨。乃至因脱口赞了裴生一句“美哉少年”后，她也只是稍加辩白，便死在了贾似道的剑下。只淡淡几笔，李玉茹就把李慧娘的性格和她的不幸展现在观众面前。紧接着，李慧娘的鬼魂出场，随着唱[阳高拨]，李玉茹将李慧娘活着时在贾似道的淫威下的不敢表露的感情，尤其是无辜遭杀害的仇恨心，都一股脑儿倾泻出来。特别是演到当判官同意李慧娘去救裴生时，李玉茹恰如其分地运用了京剧传统的“花梆子”，在悲剧中透出一些欣喜的成分。接下来的“幽会”，李玉茹的表演甚为细腻。比如李慧娘体察到了她在生时不曾有过的真正爱情，这更使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特别是听到鸡叫而得离去时，她留连不想走，欲说不愿说时，李玉茹演得缠绵悱恻，十分动人。“放裴”一场，李玉茹吸取了秦腔的跌扑．和喷火技巧。表现李慧娘不顾一切地营救裴生，使悲剧发展到高潮。在这里反映了李玉茹多方面的表演才能，能唱能做，能文能武。同时也看到了李玉茹艺术风格的新的因素：柔中有刚。
　　《百花公主》的演出，是李玉茹在京剧园地中辛勤耕耘的又一次可喜的收获。
　　《百花公主》原出于传奇《百花记》，程砚秋曾经改编为京剧《女儿心》。一九五八年，程砚秋亲自给俞振飞、言慧珠传授了其中的《赠剑》一折，李玉茹也随着学下了这一折戏。这是一个新颖、优美的爱情小戏。但是单演一折还可以，要演全剧就必须整理改编。陈毅同志看戏后曾说过：这个戏里的海俊，明明是混进来的奸细，搞得人家国破家亡；百花公主明明是受害者，可是戏里却是非颠倒，为什么不能改过来?李玉茹和有关同志仔细研究了原剧，商讨了修改的方案。一九六O年，继《唐赛儿》之后，《百花公主》又演出了。百花公主不同于唐赛儿。她年轻，有本领，受到安西老王的疼爱和重用，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元帅。正是因为她年轻，又是备受疼爱的公主，不免固执、任性，因此，在尖锐复杂的斗争面前，看错了人，铸成了大错。在生活与爱情的重大曲折中，百花公主的感情大起大落，使全剧蒙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
　　李玉茹演百花公主大致分为四个段落。
　　第一个段落：“会盟”。
　　敌国约百花公主在分水岭会盟。百花公主到了分水岭，颇有“单刀赴会”的气概。敌方在会盟时提出种种无理要求，都被百花一一驳回，于是图穷匕见，伏兵齐出。百花公主本有戒备，这时她不慌不忙，扯住敌方主帅作为掩护，冲出重围。哪知在归途上又遇到了重重伏兵，危急之中，扮作猎人的海俊奋不顾身地救她出险，还负了伤。这个看上去颇为英俊的小伙子的英勇行为，使百花深感意外和不安。李玉茹的表演是很有分寸的，百花公主不是那种一见钟情的闺阁千金，她虽扯下自己的罗巾给他裹伤，并吩附带回去疗养并加以重赏，但此时的海俊并没有在她的心中占据什么位置。以后在繁忙的军务中，她简直忘记了这件事。
　　第二个段落：“赠剑”。
　　海俊的到来引起了安西老将巴兰的疑虑。’他亲自设宴盘问海俊，海俊佯醉潜入百花公主住宿的百花厅。这是百花与海俊的第二次见面。李玉茹非常细致地描绘了百花公主心情细微的起伏、变化。起先，她对这个贸然闯入带着酒气的男子十分怒恼，拔出剑要杀他，但当海俊嫁祸于巴兰，这使她犹豫了，将信将疑，决定明天再行查问，吩附把他送出去。海俊出去以后，已经淡忘的印象在她脑子里又加深了，禁不住赞了两声：“好个海生!”哪知海俊偏偏没有走，又出现在她面前。这一下她惶惑、羞惭、不知所措了。李玉茹把百花从庄严的元帅突然到含羞少女的感情变化，很令人信服地表现了出来。海俊鉴貌辨色，伺机进攻。他给她讲自己兄妹惨痛别离的遭遇，引起她的同情。随后便故作多情地拿出在战场上百花为他裹伤的罗巾来还给她。罗巾唤起了百花公主的回忆，她想起他怎样奋不顾身地救她。李玉茹演的百花，此时完全沉浸在不知不觉的爱情之中了。因此有了赠剑之举。百花把真挚的爱给予了海俊，但当海俊得寸进尺、有非分之想时，她严肃地拒绝了，告诉他要在战场上夺取头功，得胜之日再谈此事。然后她深情地只对海俊说了两个字：“去吧!”
　　李玉茹很有分寸地告诉观众，百花的爱情是真挚的，她对自己的婚事也是严肃的，可是毕竟她还年轻，单纯，看不透巧妙伪装的敌人，悲剧的祸根也就在这里种下了。
　　第三个段落：“赶巴”。
　　当敌军大举进犯，百花公主领兵出征时，她与巴兰的矛盾激化了。她要任命海俊为先锋，巴兰坚持认为不可。李玉茹把百花公主的性格往险峻的道路上又推进了一步：她已经被爱情蒙住了双眼，完全站到了海俊一边，她是尊敬巴兰的，是她敬爱的忠厚慈祥的长辈、更是严师，她从不把他当下属的臣子看待。可是这一回，她不能容忍他对海俊的怀疑和轻贱，加上海俊的挑拨，她横下二条心下令把巴兰问斩。在众将的苦苦哀求之下，她才把老巴兰贬官轰走。李玉茹的表演自然，顺理成章，使人感到百花公主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第四个段落：“悔悟”。
　　这里是全剧的高潮和结局，是百花公主性格发展的顶点，也是表演(唱、做、打)繁重的重头戏。
　　百花公主在出征途中，闻报敌人从隐秘的小道绕到了安西京都百花城，她大吃一惊，担心父王和海俊的安危，急忙回军都城。这时，又闻报父王被害，里应外合的奸细乃是海俊。李玉茹演到这里，完全突破了她平时含蓄、内向的风格，而是以强烈的感情，强烈的节奏，强烈的舞蹈来表现百花公主心胆俱裂，悲极怒极，扎着大靠一个抢背翻跌下来。专演文戏、偶演刀马旦的李玉茹，能来这么几下子，真不简单。在这一场戏里，有一些身段、舞蹈，简直就是从《冀州城》那样的武生戏中演化过来的，配合了马佚的翻、跌，使高潮迭起，戏剧冲突愈趋尖锐。
　　李玉茹这时抓住了四个字：惊、悲、悔、恨。惊的是骤起变故，悲的是国亡家破，悔的是错认了人，恨的是海俊的阴毒。当她再见到海俊时，真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玉茹演起来眼都直了，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海俊哪里敢和百花对打，更不是她的对手，不多时就被她杀死。她拿过他手中的剑，在他身上猛刺，再拿起一看，这就是当初在百花厅赠给他定情的剑。看到这剑，又使她悲痛欲绝。李玉茹这时是这样表现的：果断地举起剑，木然横在颈问，打算自刎。巴兰和百姓们赶到了，夺下了她的剑。看到他们，百花更是无地自容。以下这一段戏，李玉茹没有一句台词，都是用动作和神情来表现，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向人们下拜，以死赎罪，百姓要她振作，要她继续带领大家战斗。她受到了感动和鼓舞，再次接过那把剑，高高地举起，决心和大家一起重振国家，重建家园。随着尾声的响起，大幕戛然落下，李玉菇演的百花公主的形象，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一九六四年，李玉茹演出了现代剧《春梅祝寿》和《审椅子》。粉碎“四人帮”以后，李玉茹重上舞台，恢复演出了《贵妃醉酒》、《铁弓缘》、《宇宙锋》等传统戏，并将日本歌舞伎的名剧《镜狮子》改编为京剧，以中国古典戏剧的形式来搬演日本古典戏剧的剧目，这是一个大胆的、革新的试验。最近，她还重新整理演出了《梅妃》。李玉茹的表演达到了更加凝炼、优美的境界。
　　李玉茹的艺术发展道路，是在继承京剧传统的基础上，吸取兄弟剧种的长处，大胆、慎重、细致地进行着革新和创造。她本来是有艺术个性的演员，在几十年的舞台生活中，经过勤奋的学习和不懈的努力，特别是长期与表演艺术大师周信芳合作演出，深受麒派表演艺术的影响和启发，严格按照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逐渐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如涓涓清流，深邃幽远，有时虽也路转峰回，激流飞瀑，但总的说来，是清丽幽深，而不是豪迈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