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生行的表演艺术家,一专多能者甚多。远者勿论,近儿十年中,如高派创始人高庆奎不但能演谭、汪、孙、刘各派剧目,还能演铜锤戏《铡判官》、《断太后》之包拯、《刺王僚》之王僚,老旦戏《掘地见母》之姜国母、《打龙袍》之李后,武生戏《连环套》之黄天霸。周信芳则在老生、武生、红生各戏之外,还能演花脸戏《铡美案》之包拯,《战北原》之郑文,小生戏《白蛇传》之许仙、《凤仪亭》之吕布、《火牛阵》之田法章(唱念用大嗓,做表宗小生),丑角戏《普天乐》之油流鬼。李桂春不但艺兼京、梆老生和黄派武生,还能演花脸戏《打銮驾》之包拯.《盗御马》之窦尔墩、《三江口》之张飞,武旦戏《巴骆和》之九奶奶。赵如泉本工老生,兼能武生、小生、红生,更擅武丑,花脸,他在上海共舞台长期演出的连台彩头戏《杨香武与欧阳德》及《济公活佛》基本都是丑角,而在星期天日场常以《七擒孟获》之马岱,《高平关》之高鹞子、《红梅阁》之裴生三种不同的行当前后演出,有时更以《打堂》之秦灿、《铁笼山》之姜维、《别窑》之薛平贵,穿插于其他节同之间。东北的唐韵笙除了“贴片子”戏之外,一切行当几乎都有他的代表节目,如老生戏《徐策跑城》、《好鹤失政》、《闹朝扑犬》,红生戏《屯士山》、《古城会》、《水淹七军》,小生戏《二子乘舟》,勾脸武生戏《铁笼山》、《艳阳楼》,花脸戏《双包案》、《绝龙岭》、《十二真人斗玄坛》,老旦戏《全部目莲救母》(带“十鬼抛叉”),彩旦戏《拾玉镯》(带“耍烟袋”)。这些位艺术家才长心细,思想开朗,见多识广,领悟力强,敢于尝试.敢于钻研,敢于发展,敢于创造。所以他们的多方面的舞台成绩,观众欢迎,同业折服,既不薄为反串,亦不视为应工。他们郑重其事地演,观众也郑重其事地看。
我认为这也是一条发展京剧艺术的康庄大道。尤其在大量创作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的今天,演员能以这样的才能,这样的胆识,这样的魄力。一专多能地恰当地塑造出各式各样的新的人物,有利于发展京剧事业者至巨。可惜,现在的剧坛上,这样才长心细,敢于尝试者太少了。更可惜的是,老辈凋零,楷模已失,侈口谈之,难得兑现。侥幸尚有一位寿逾八旬、宝刀不老,当年与周、李,赵、唐同时驰骋,现在依然健在的赵松樵,光耀津门。
我与赵松樵兄有几十年未晤面了。回忆我带领李玉茹的“如意社”剧团到上海黄金戏院演出的时候,在一场岁暮义务戏中,看到赵松樵与林树森合演的《白马坡》,他以写实的艺术形象,塑造了揉脸粘须的颜良这个角色,使三停大刀.工架身段迥异传统,演来似无特色。及至关羽的青龙劈下,松樵原地起“范儿”,摔了个四条棒儿单摆浮搁的扔刀“锞子”,高及数尺,飒然而落.如秋风疾掠,桐叶轻飘,稳而有致,及地无声。我看过多少次“斩颜良”,从未见如此绝技。
戏后,我与赵桐珊闲话及此,桐珊介绍说:“松樵来这路活儿,久负盛名。还有一个‘绝锞子’在《活捉潘璋》里,他演的潘璋,扮相仍遵传统,勾紫脸,戴黑满,能在高台上迎着关羽的亮相起‘范儿’摔锞子,锞子落地,甩盔,抖甩发,同时黑满髯口上扬而直落,平铺脸上,遮住面孔。至于他演《三江口》的张飞,赤膊穿卒坎,腰腿矫健,跺泥劈叉,反蹦子上马,绝技更多。”从此,我把赵松樵的武功绝技,深深地印在心里。那时,他搭大舞台的连台本戏班子,在一个星期天的戏曲广告里,发现他日场主演全部《云罗山》,一切关目与梆子原本无异。《云罗山》是我青年时代看晋剧名小生王小旺看得入迷的一出好戏,异地重逢,惊喜何似。喜的是在我认为久已失传的《云罗山》而山色依然,惊的是赵松樵尽管有武花脸的绝技,怎能“行有余力则学以文”地怡然演此?我召呼我的学生储金鹏,托大舞台的案目,买到两张戏票,克时而往。
长达三小时的《云罗山》,看得我神凝目瞠,屏声静气。直到“过山”以后,松樵卸了主角白士永的服装,再扮一个番王,显示武功的时候,我才低声对金鹏说:“赵先生演的,完全是梆子的路数,十足的梆子技巧。有些功夫,比梆子演员还磁实,有些做表,比梆子演员还细腻。你看他,在‘卖斗’那场里的安详台风,文雅气质,万万不会想到他是擅演武花脸的!再看他,在‘杖责’那场,戴着那缕又长、又重的‘倒栽甩发’,就象头上有轴儿似地驾驭着它,挥舞着它,前甩后甩,横扫斜扫,左旋右绕,上矗于空,下打台板,还要迎着白士永父亲白老儿的打棍走‘吊毛’、翻‘抢背’,这些繁难多采的技巧,没有幼工是不可能的!再看他在‘过山’那场,冷极而颤,颤极而僵,僵极而神经错乱,用脚底下的碎步,头顶上的披缕,衬托着手挠指划,目语眉言的表情,这就是术语所说的‘化魂儿的身段,出了壳的做派’,多么真着,多么明彻l我真不解,这位擅演颜良、潘璋的赵松樵,何以能挟泰山而超北海,恁般文雅地攀上了云罗?!”我怀着这个问号,归寓后仍求教于桐珊兄,桐珊便介绍了松樵的身世。原来松樵初学梆子小生,后改京剧老生,兼演武生,才华恣即,触类旁通,红生关羽戏和文武花脸戏也囊括在他的艺术之府。
桐珊即芙蓉草,坐科“三乐”,才艺双绝,久傍名宿,所视者高,所许者少。从他口中,称赞了松樵的才长艺广,自是信史。后来,在一次宴会上,即由桐珊介绍,得识松樵,并蒙他亲笔书赠张飞剧照,酬我葵倾之忱。从此,他只要演个人的代表剧目如《徐策跑城》、《古城会》等,我都摒挡一切,寓目为快。
赵松樵的才长艺广,不仅仅表现在他主演的老生戏、武生戏、红生戏上,我最折服他演的那些辅弼角色。赵如泉在共舞台开演了全部连台《宏碧缘》,松樵饰演余千,“四望亭拿猴子”、“灵堂摔骨殖坛”,“四杰村救骆宏勋”、“行船审私娃”、“大闹胡理店”等等重要关目,他都能在主角骆宏勋和鲍自安的戏文间隙中,恰当而又细致地以一謦一欬(指咳嗽),一动一瞬,升华得剧脉清晰,剧情生动,如画家以“金刚杵”单笔勾勒,霍醒全局。所以他在上海剧坛上,有标准余千之称。
同样的艺术魅力,也表现于他与赵如泉、刘文魁合演《高平关》的郑子明等角色上。《高平关》原是传统剧目,主角高鹞子属铜锤工,副主角赵匡胤属红生工,原没有郑子明这一人物。赵如泉演此,增添了郑子明,可能是沿袭连台本戏《飞龙传·三大亨》而来。在“进关”之前,赵匡胤与郑予明有一场描写性格矛盾的小场戏,松樵已然塑造得有血有肉;而“进关”之后,面对高鹞子,明借他的项上人头而又不能开口,暗取他的“六阳魁首”而又不敢抽刀,这是一场在隐蔽矛盾中而又显露矛盾的好戏。赵如泉扮演的高鹞子,刘文魁扮演的赵匡胤,以唱工表现矛盾的发展,所谓“唱足输赢”(上海观众欣赏京剧的术语),而松樵的郑子明就在这雨急风骤的唱工同时,伴应着气氛的需要,磨拳擦掌,抚鞘摸刀,刀出鞘而复敛,刃虽藏而复明,同时又回应“进关”之前赵匡胤的谆谆嘱咐,做到了小心翼翼而又难克褊急,表现了眉高眼低而又目眦发指。这一个重点场子,得到松樵的细致表演,衬映生辉,称得起是“情”、“理”、“技”三结合的“黄金点”了。因而想到上海的连台本戏,绝非象一般人贬为“外江”那样地粗陋低俗,在新编的情节中,确有些地方做到了芙蓉出水,一遍清新,而在因袭传统的情节中,偶有增删,也能有旧宝新莹,霍然醒目之感。《高平关》之加入郑子明,得赵松樵而演之,正是个有力的例证。
一九四六年,我应上海天蟾舞台之聘,为唐韵笙编排剧目,从而得与松樵同班共事。当时,赵松樵曾以其出色表演协助唐韵笙,演出了一些戏。使我印象很深的,是他与唐韵笙合演的《双包案》。唐饰真包公,赵饰假包公。真假会面一场,全遵何桂山,金秀山的传统唱法,一对一句地唱西皮导板,原板,难得的是松樵就用唐韵笙的调门,游刃有余地唱下来,每唱一句,唐韵笙得个阖堂好儿,松樵也得个阖堂好儿。尤其是那句“老夫威名谁人不晓”的独特行腔,松樵唱得有棱有角,挂韵带味,赢得上海观众的热烈欢迎。最后起打,松樵特制了一副新的服装,头戴蛇盔,蛇身下缠于肩背。用双刀开打,以骨腾肉飞之奇,极鹘起兔落之致,几番亮相,无不新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演精灵角色,不妨左胳膊右腿地摆出别致的像儿。”实则他的见解,正和郑板桥的题画之句“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是一脉相通的。
这一时期,我与松樵在一起颇得畅谈之机。他对于编剧、演剧、塑造人物、创造扮相,经验宏富。如数家珍.至今思之,辄觉获益匪浅。我虽与他暌隔多年,可喜他年事虽增而廉颇健饭。今在津门,希望他把自己一生的舞台生活和多年经验,笔之于书,普泽后进。更希望有志于更精确更生动地塑造新的舞台人物的演员,咫尺程门,及时立雪。
人物简介:
赵松樵(1900-1996),艺名九龄童。七岁随父学戏,八岁登台演出。几十年来足迹遍及江南、东北、山东等地。
赵松樵工老生.兼演红净、武净。他功底扎实深厚,不仅文武昆乱不挡,而且能演各类不同人物。他的文武老生戏功架稳练,韵味苍厚,《百凉楼》、《木兰关》,《刀劈三关》、《汤怀自刎》、《南阳关》、《徐策跑城》、《连营寨》等,都是他的拿手戏。赵松樵在艺术上有继承又有发展,博采众长,自成一家。
粉碎”四人帮”后,赵松樵重返舞台,曾以八十高龄演出《徐策跑城》、《逍遥津》、《斩颜良》等。
1986年加入天津市表演艺术咨询委员会,多次以高龄参加各种演出。最后一次参加演出时是九十高龄,与山西省京剧团主演李铁英、陈云超等合演《古城会》《斩颜良》《大溪皇庄》等剧。
图片依次为:
赵松樵扮演的颜良(李崇戍摄)
赵松樵早年饰演狄仁杰
赵松樵饰演徐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