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90岁,是1937年参军的老八路,1983年在解放军后勤学院离休。几十年来,除了工作学习以外,我主要爱好书法和京剧,尤其对京剧大师马连良的艺术情有独钟,并有幸与他有过一段忘年之交。
战火中的慰藉
我在解放战争时期就开始喜爱上马派艺术了。1946年,在回晋察冀军区政治部工作后,我发现了在解放张家口时缴获的一台手摇留声机和一些唱片。这些唱片包括马先生全套的《武家坡》、《春秋笔》、《打渔杀家》等作品,我如获至宝。在欣赏这些作品时,我被马先生那潇洒飘逸、荡气回肠的唱腔所吸引,直至今日。
解放战争期间,我经常要“打前站”。每到一个地方,我把准备工作搞好以后,再把水烧上,等候同志们的到来,然后抓紧片刻的休息时间,打开留声机,欣赏马先生的唱腔,这于我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幸福时刻。战争时期虽然艰苦,但我的心灵却总能得到慰藉。不管战争期间多么艰难,留声机和马先生的唱片始终不离我的身边。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我把它们带进了北京城。
空前绝后的慰问演出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1953年1月2日,我和刘侵霄带华北军区后勤六十余人入朝参战,我被分配到志愿军后勤政治部工作,任秘书处处长。
1953年10月,祖国人民派来了以贺龙为总团长,马文瑞、梅兰芳等为副总团长的赴朝慰问团,除了梅兰芳,还有马连良、程砚秋、周信芳等艺术大师。为了做好祖国慰问团的接待工作,志愿军后勤政治部主任李雪三专门带我到志愿军政治部,政治部主任张南生亲自布置接待任务,并要求我们一定要把艺术家们照顾好。
志愿军后勤驻地在朝鲜成川郡的香枫山,因山上长满了丁香、枫树而得名。实际上,当时的朝鲜环境很艰苦,我们根本没有房子住,就是在山上挖出半截房子大小的坑道,再用石头在坑道外垒半截房子,我们叫它“掘开式”。马先生和我挨着住,李雪三也在附近,这在我们“志后”政治部就是最好的住所了。
由于我是马先生的戏迷,这次他又和我们同住在一起,我便与他经常接触,除了办公时间以外,几乎每天都去看他。我知道他是回民,特意准备了一套全新的厨具,并安排了一名回族厨师。
马先生十分厚道,怎么说也不同意特别为他安排厨师。他说,由他的外甥杨松岩做饭就可以了。杨松岩以前学过戏,在慰问期间,要负责照顾马先生扮戏,有时还要上台,同时每天负责照顾马先生的饮食起居,十分辛苦,即便如此,马先生也不愿给志愿军“添麻烦”。
马先生和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是慰问团的四位大师级艺术家。他们的演出有时自领一军,有时相互合作,让志愿军战士们过足了戏瘾。他们在我们“志后”的演出,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轰动一时。四位大师同台献艺,马连良主演《断臂说书》,梅兰芳主演《贵妃醉酒》,周信芳主演《徐策跑城》,程砚秋主演《三击掌》。这样的演出场景是我根本没听说过的,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以前从来未曾出现过。
普光殿前的珍贵合影
普光殿前合影(前左起:马连良、黄澍霖、周信芳、梅兰芳;后左起:程砚秋、马彦祥)
演出结束以后,四位大师留在“志后”休息,我负责陪同他们和马彦祥游览香枫山,去参观香枫山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古迹——普光殿。
由于普光殿的位置在高山深处,被山峦和树林等掩映得十分严密,山上的溪水从石缝中潺潺流过。山门上有一块匾额,“普光殿”三个颜体的汉字写得苍劲有力,十分醒目。
就在我们畅游普光殿的时候,机要秘书王承信正好路过这里。他随身携带着照相机,当得知我陪同四位大师在此游览时,就主动提出为我们摄影留念。于是,我们便留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
王承信拍完这张照片以后,一直也没机会提这件事。等马先生他们离开“志后”以后,我们都各自忙于自己的工作,逐渐把照片的事给淡忘了。志愿军回国之后,我和王承信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上工作,基本上失去了联系。前不久,我们志愿军的老战友聚会,我和王承信终于又见了面,他送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就是这张普光殿前的合影。
这张60年前拍摄的照片,依然十分清晰。几位艺术大师均已作古多年。特别是与我朝夕相处、十分熟稔的马先生,他那平易近人的音容笑貌立刻就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想,这张照片非常珍贵,很可能马先生和另外几位艺术大师的家人都没有。于是,我让孩子找到了马先生的儿子马崇仁、孙子马龙,我要把照片送给他们,让他们记住这难忘的历史岁月和真挚的情意。
一张特别的“门票”
我和马先生在“志后”大约相处了一个多月,关系十分融洽。他长我二十余岁,我成了他的一位忘年交。在离开“志后”之前的一天,他把我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澍霖,我要走了,送给你一张我的剧照留念。这后面写着我们家的地址和电话,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欢迎你来我家做客。你到北京以后,什么时候想看我的戏,就拿着这张照片去剧场,它是永远通行的门票,进出自由。”
一天,秘书处的打字员李秀琴等女同志要去找大师们签名,被我拦住了。我说:“组织上有规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尤其是我们秘书处,更不能带头违反纪律。”女同志们只得离去。我看小李的样子十分可怜,于是就动了恻隐之心。我说:“我忍痛割爱,送你一张马连良先生的剧照怎么样?别埋怨我了,行不行?”没办法,我只得将马先生的照片转送给了她。这下她兴奋得不得了,拿着照片如获至宝,在同志们中间到处传阅。我的这张纪念“通票”,就这样成了小李的珍藏品了。
后来,抗美援朝战争结束,我是志愿军中最后一批回国的,1958年8月到政治学院学习,与李秀琴等老战友们都失去了联系,而后,辗转才又在我家见面了。我送给她一本我写的回忆录,其中记述了在抗美援朝时期马先生送我照片的事。她看完之后来信说,照片至今保留完好,应该完璧归赵,并随信将马先生的那张《借东风》剧照寄给了我。真难为了李秀琴,除了马先生的印章有些脱色以外,其他几乎一模一样。
我与马连良先生的这段忘年交,已经过去了近60年,但艺术大师给我的耳濡目染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我从一个农村的孩子,成长为一名革命战士,除了党和部队的教育以外,身上承载的中华传统、道德理念,许多都是通过京剧的戏文了解并感悟的。是梅兰芳、马连良、程砚秋、周信芳等大师的国粹艺术,不断地丰富我们的文化生活,传承中华高尚的道德情操,涤荡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心灵。我为中国能够有马先生这样的艺术家而骄傲。